ハイハハイニ

 

高杉所在的巨鲸级战舰终于承受不住更多炮击,自天幕滑落。残存的浮力系统减缓了它的下坠速度,船身跌跌撞撞扎进将军府,搁浅在江户的繁灯之海。

而真正的胜负在此之前早已敲定。

桂趁乱潜入船内,真选组马上就会ー来封锁此地,留给他的时间很少。船内亦是满身疮痍的状态,断裂的船骨像肋骨戳破胸膛般,狞猛地缠绕成一个钢铁魔窟。桂也不瞎找,直奔顶层主控制室而去——听说笨蛋和烟都喜欢高处。

一路上死尸累累绵延不绝。还有刀,无数的刀,折断的,插在尸体上的,被握紧的,滚落在地的,沾血的,沾脑浆的,缠了一截小肠的,它们都失去了鞘。桂错觉自己正在攀爬一座刃牙丛生的骸骨山,高杉正站在峰顶嘲笑他。

稳健派也有同类战舰,桂很清楚这里的内部构造。接近控制室的时候,他听到了近似旋律的声响。

是八音盒的音乐,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他眼里闪现了攘夷战争时的高杉和银时,高杉把玩着八音盒这么一个新奇玩意儿,银时在一旁大呼小叫。那些日子里,高杉双目健全,银时依然被人称作白夜叉,就连桂小太郎他自己也还年轻。那是属于他们的季节,曾经的季节,那时候他们相信自己什么都能做到。

桂加快了脚步。进门后,呛鼻的血臭数倍于走廊外,一时令人眩晕。定神看清控制室的景色,他明白自己来迟了。其实他早该明白的,只是不承认。

有那么一瞬间,愤怒在他胸中炸裂一般喷出,让他脱口大喊高杉的名字。他想责问高杉为何要这么做,但他自己对此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高杉早已预告了一切,但他没能阻止。想到这里,愤怒也变得虚无。

八音盒走调的歌声在控制室里显得刺耳,高杉独自伫立其中,全身上下血迹斑斑,最扎眼的当属插入他左边肩窝的怀刀。这里是视野上佳的控制室,远处起火的将军府清晰可见。这就是高杉为自身准备的最终舞台吗,确实没有比血与火更能映衬这个男人本质的帷幕了——桂在心中的一隅感慨。

而高杉并未立刻察觉桂的到来,他四下张望着似乎正在寻找什么,直至桂喊出他的名字时才转过脸,仔细看清来者后露出讥讽的笑颜:“假发,你来得可真够迟的。他们不该称你为逃跑的小太郎,应该是迟到的假发才对。”

“……不是假发,是桂。”桂打起十二分精神勉强答了话,再次环视了一遍控制室,倒在此地的有不少是高杉的心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为高杉奉上生命都是鬼兵队成员乐见的终末——桂苦涩地想着,正色道,“你输了,高杉。从一开始就输了。”

闻言,高杉低声笑了笑,随手拔出肩窝里的怀刀。血开始汩汩流出,他则毫不在意地开始寻找怀刀的刀鞘,八音盒的曲子越发扭曲,似是嘲笑桂的话语毫无意义。

“你不会以为只凭一己之力的举义、一次武装骚动、或是摘下一两个将军的首级就能改变世界吧?”

“假发,你错了,会让我输的不是死去,是妥协。”高杉的声音与八音盒的齿轮吱嘎混为一体,“想要改变世界的,有你一个笨蛋就足够了。我只想弄坏它,一道裂缝,一次震动,能让它烧起来是最好不过了。”

高杉缓缓在场内走着,他捡起折了一只脚的墨镜,叠起来放在不远处一个耳机小哥的胸口,又为一个金发女孩擦去脸上的血污,最后将先前红樱事件里那个盲人剑士虚睁的双眼阖上后,他终于找到了那把刀鞘。

“你大概觉得我疯了,但我没有。愚者与英雄不过一纸之差,疯与不疯也大抵如此。”高杉将怀刀纳入鞘中,眯眼看向桂,墨绿的水晶体透着浊光,“假发,你还记得老师的话吗?现在,”

——正是我应死之时了。

伴随着高杉耳语的呢喃,八音盒的嘶哑应声而止。
突如其来的死寂令这赤与K的世界战栗。

“哈——”高杉觉得桂严肃的脸特别好笑,“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做无聊的说教?”

桂垂眼叹了口气,下定决心开口道,“我原本是来找银时的。”

“那个笨蛋吗……”提到银时,高杉不耐烦地咂舌,“特地留着这条命让他兑现那时你们夸下的海口,没想到他的最后一击却偏了,之后那家伙就不知所踪。”

感叹着白夜叉已不再是恶鬼了吗,高杉嘲弄地用怀刀指指自己肩窝的伤口,整条左臂已被血浸透。说完,他干脆撇开桂的存在,开始目光游离地环顾四周——和桂刚进门时见到的一样,在寻找着什么。

桂走近几步,听见高杉幽幽地问:“呐,假发,你看见我的刀了吗?”桂颤了一颤,没有立刻回答,高杉哼笑,也许是对桂说,也许只是自我解嘲:“死前弄丢了刀,去见老师时一定会被责骂说武士怎能丢失自己的灵魂,真是伤脑筋。”

最终桂无法坐视高杉盲目地继续找下去,伸手为高杉指向离他不远的一地血泊。

高杉顺着桂的指引看去,很快又回头,脸上有一丝疑惑。

“你看不到吗?”桂皱紧眉头,一阵痛心。

“看到什么?”

“你的刀,和它的去向。”

借着通体玄K的天盖歪曲下煌煌火光,桂看见高杉仅存的右眼瞳孔剧烈地张缩。那张苍白的脸孔再次低头望去,因犹疑而迟缓的动作在桂的视线里映成一幕逐帧电影。

高杉凝望了很久,表情无甚改变。桂明白高杉终究还是看不见躺在那泊血水里的银时,和穿透银时心脏的那柄无锷刀。



火光投射的影子开始骚动。

空气震动着,高杉脚下无数的影子在他身边起舞,如同徘徊不去的鬼魅。是死灵吗,还是生者妄执的延伸?桂与高杉一路走到现在,已看他背负了太多业与魔,那是师承松阳的理想,是无数人的生死,是整个时代的嗟叹,是高杉自身抹不去的憎恶。桂甚至恍惚间在影子里见到攘夷战争时的熟面孔。

待回过神时,他才发觉是高杉在笑。

——那是起初压低在喉中的那种笑法,很快就出了声。笑声干涸,却不可控制地成为风暴,几乎震彻这垂死的钢铁巨鲸。风暴中心的高杉双肩颤抖,抬高的右手遮掩了大半脸庞,他的狂笑彷如恸哭。

突然。

笑声骤停,万籁俱静,连回音也吝于出现。

“假发,我收回前言。”高杉咧咧嘴,用他特有的长音语癖说,“我想我应该是疯了。”

说完,高杉将怀刀抛给桂。桂接住,仔细打量,过去银时确实有这么一把和他自身品味不符的怀刀。刀鞘上画着的浮世绘风格的恶鬼与樱花已被高杉的血染遍。

“你专程跑一趟,连一件遗物也带不回去的话,没法向小鬼们交差吧。拿上那东西快滚。”高杉丢出怀刀后,再不看桂一眼,他拖着脚步走到沉默许久的八音盒旁,费劲地为它重新上紧发条。

这一次,八音盒唱出了玲珑的曲调。上好发条后音节不再走调,但或许是年代久远的磨损,或许是身处这战场遭到损坏,它的歌声依旧残缺。

“你也一起走,现在还来得及。”桂向高杉伸出手,却被挥开。


高杉也不答话,他慢慢挪至那看不见有什么东西存在的血迹旁,靠着柱子倒坐在地。

桂还想努力一下,至少救回一个友人也好。这时远处传来其他人的吆喝声,时限已到,桂只能不甘地离开。

高杉注视着血迹,大概依旧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淌满地面的他的血在费力地汇向那片血迹——这就是桂最后看到的画面。


2013.2.20

 

 

【注】标题意为“尘归于尘”,来自KAITO的一首曲子,文中大量映像也出自原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