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肢痛

 

薄似蝉翼的油灯火光在障子背后艰难挣扎着。

白天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战鬼白夜叉的人,现在只是满头大汗一脸无助的坂田银时。因为高杉捏着穿好线的长针,在他面前认真地盘腿坐下,说:“把手给我。”

“讨厌啦高杉君,每次都这么积极。”说着,把包得像木乃伊的左手往身后藏。话一出口立刻感受到了杀气,于是忙不迭地陪笑,“我说,难道没有更和平一点的解决方法吗?”

“比如?”

“用爱来治愈伤口……之类的?”

很明显地听到了用鼻音笑出来的“哼”,左手被毫不留情地——或者说故意用了全部力道地揪出来。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知道痛还撒什么娇!治疗迟了左手化脓被锯掉要怎么办?你以为是为了谁才会浪费珍贵的油来点灯的?”

“对待病人要温柔劝导呀!你这恶魔!”


战斗结束后的治疗缝合是战中无法比拟的另一种疼痛。失去麻痹意识中敏锐部分的高昂感,每一针、每一寸的抽线都准确无比地由神经传达到脑中,激出人一层又一层油汗。倘若在过去,起码可以灌几口酒解痛,而今连代为消毒用的薄酒也必须度量着用。

一边凝视着专注于眼下的人肉针线活的高杉,一边不停地发各种牢骚。安静下来只会让痛觉更清晰。

渐渐的,高杉放缓了缝合的速度,没有抬头,仅是翻着深绿的瞳仁瞥了银时一眼,又将视线落回原处。
“忘记在哪里听说过,有的人即使被锯了胳膊,在很久以后也能感觉到手臂在痛。”

…………“如果帮忙分散我的注意力的话,麻烦你不要讲怪谈。”

“很遗憾那不是怪谈。”熟练地打了结,用烧酒做二次消毒,最后简单利落裹上绷带,这就算是治疗结束。高杉随手收拾了换下的碎布片和剩余的消毒用酒,起身捻灭油灯摇摇欲坠的微光。

视觉刹时落入了深渊。

“不是怪谈就更糟糕。”K暗中银时试着活动了一下左手,痛觉很敬业地让他立刻龇牙咧嘴,“明明都已经没了,还不干不脆地残留下痛感这样只会给人添麻烦而已。”

纸门伴随刺耳的咯啦声被拉开。
外面,阴云不知几时散去,月光毫不保留地奔流而下。
抬头看看沐浴银光的高杉,他正勾着嘴唇笑道:“如果还觉得痛,不就证明那只手还在吗,银时。”



当时说着痛觉证明了存在的高杉,一对碧色的眼睛折射着月光,浸着猫科动物特有的狡黠笑意。
那美景,现在以及将来尽皆不再。

狭小的和室,沉淀了药物和血腥味的空气,和战场的腐臭比起来算得上清爽了。虽然是夏天,这房间位置庇荫倒也还好。

银时不喜欢夏天。或许该说,这时期没几个人喜欢夏天。
遗体放上一天就会变味,不得不尽快火化,如果是冬天起码还能做点法事。还有,夏天很热。还有……总之很多。

高杉失去左眼的现在,也是夏天。

战线在切实地崩坏,打从与幕府的交涉陷入僵局开始便如此。日日不济的补给线,一天比一天多的脱队者。也许所有人真正在意的问题只剩下“决定性的败北究竟何时到来”——除了假发那笨蛋以外,那家伙的字典里没有败北二字。

还有,除了眼前这个昏睡不醒的大笨蛋。为什么认识的人都是笨蛋?我,坂田银时,自认没有做出对不起老师的事(以前偷吃老师祭在佛坛上的馒头那不算),却有如此五流以下的交友运,真是可歌可泣。要不要干脆揍他一拳泄愤,搞不好还能矫正他脑子里搭错的弦。

银时碎碎念着上述内容,最终抬起的手只是轻抚对方的额发。徐缓地梳理着,直到掌心覆盖住他的左眼,不,是曾经有左眼的地方。
曾经镶嵌着那一枚K猫的碧眼的凹处,如今萧瑟地盛开着一片曼珠沙华。生命的颜色,刺得旁人双目隐隐作痛。



呐,高杉,你会觉得痛吗?
痛的话,是否证明你的左眼还在?还想看到这个世界?
“现在的你,也许还是不看为妙。”对沉睡的高杉一个人喃喃自语着,银时掩住了他的双眼。




越是不想面对的结果,过程就越短暂。一提到这点银时就想诅咒那个把自己安置在了这里的总大将并在世界中心呼喊权力去死。

仅仅五天。

自那场突围战里将高杉送到这里,他大约睡了两天。之后两天偶尔睁开眼,也因为高烧和药的作用迷迷糊糊很好骗过去。待银时被他揪住领口质问时,已是第五天。只有短暂的五天。

“喂,卷毛,我在问你状况到底怎样啊,聋了吗!”

“说了多少次不要戳人痛处,天然卷之神会动怒的。是伤患就要小鸟依人拜托。”

“依你个大头鬼!!现在没精力听你打哈哈!”

领口被掐得这么紧多少有点呼吸困难的银时不得不收起远目,面对面前这凶煞如恶鬼的高杉。以前,是不会有这种要吃人的眼神呢——脑中思维持续在打滑。到底是几时起,这个男人踩上了狂乱的界线?没办法很清楚地回忆出来,一定是因为大家都在同一条境界线周围。如今自己逃离开去,回首看去高杉仍旧独自徘徊在那里。

想到这里,银时手颈略略着力要抬起。终了却还是漫无目的地垂下。


“再问你一次,鬼兵队之前的伤亡到底怎样?现在布阵在哪里?谁在负责指挥,把人叫来。”为了拧住银时的领口,高杉大概是使出全力,连带着讲话也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一般断续。

默默叹息。银时放弃无所谓的拖延,对高杉晋助这个男人,让他立刻了解现状才是最佳疗程。

于是慢慢吸口气,用最冷淡的声音开口:
“那些事已经和你无关了,高杉。”

“……什么意思?”

“你已经不是鬼兵队总督,这个意思。”

有如剧痛在一瞬间蔓延到全身,仅剩的一只瞳孔猛烈地收缩一次后,再度开始对话的声音比想象中来得平静。
“谁的决定?”

“除了假发这个总大将谁能决定。”

“什么理由……”

“战况失利,引咎退位,之类的。”

特地前来传达这个决定时那个切换成严肃系思维的假发,违和感满点至今历历在目。当他说出“现在不能失去高杉”时,哪怕是打算装傻到底的银时,也差不多理解接下去将发生的事。

…………

长久的沉默后,高杉总算是松开手。“你还没回答刚才的问题,他们现在在哪?”

“…………三天前,上京了。这次交涉幕府指定要求鬼兵队总督及主要干部同席。”

眼前这个连独力行走也飘忽不稳的家伙居然就这么习惯地摸索到了卧在枕边的爱刀,摇晃着拄刀起身想要出门,还简洁地抛下一句:“我要上京。”

“你?上京?现在?”银时承认自己是明知故问,就算明知故问也要问。当然更要及时捉住他的手腕。

“有异议?”

“现在动身大概也ー不上了。”

“那不重要。”

“去了也做不了什么。”

“那么至少,我要把可以看到的一切看在眼里。”

简短的对话逃避了大量重要宾语。眺望着高杉眼睛深处锈钝的血光和堆满了犟脾气的脸,那时的银时一不小心做出了后悔至将来的承诺:“只放你一个人去的话假发会杀了我的。”




事实上,听到假发那番话后,大结局画面银时多少可以揣测。高杉肯定也是如此。所以在将那情景烙进眼球时最大的感想或许应该是“果然是这样”,以及随后翻涌的复杂的空洞。

站在桥上银时再一次确认自己非常讨厌夏天。白光搅和着高温让空气粘稠得足以模糊视线,并排着晒在河岸边的人头旁骚动着苍蝇们的嗡嗡声即使隔了这么远也仿佛清晰可闻。
不远处的守护像坏掉的放音机般重复着人头的主人的罪状并时不时亲切地提醒观者记得要扔石头。周围的路人ABC嘈杂得像蚊蝇合奏团,偶尔还要爆发出小孩欢声的高音。

吵死了,真的吵死人了。


“喂,银时,你有听到吗?”
高杉把他拉回了眼前的现实。

“听到什么?”

“声音。”站在靠前两步位置的高杉并未回头,从银时的位置只能看见比自己高度略低的K色脑袋在左右打量,似是要找寻他所说的声音来源。要说噪音的话倒是很多,到处都是。

“三郎的声音。还有玄瑞。”

瞬间,银时只觉得四周的噪音随着自己血液的温度一同骤降。


“要说胡话的话请你发烧时再说。”
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银时打断高杉颔首对着空气喃喃着诸如“果然还是很痛吗”的对话。呼啦转回身的那个人,抬手指了指自己斜侧的桥板,笑道:“他们不都在这儿么。”



后记:
银时也很郁闷为什么自己要梦起这种有如三途川纪念游的记忆。根本就是安眠妨害,可是抗议了对方也不会受理。
将手举至眼前,握成拳,久久又再放开。
…………算了,其实自己也很清楚,无论那时还是而今,无论自己怎样努力伸出手,也不能拉他回来。

他在境界线的那边,而自己不愿、不敢亦不想再度靠近那边界。


如果没有答应陪他上京就好了。
并非这样就能逆转结果,不管如何拖延,他终会走到那里,他可是高杉哪。但如果没有目睹一切,没有看见那个目送他跟随死者离去却无力挽回的自己,现在也不会这般绝望吧。


突然想起抵达京都前最后一宿为他换药时。
巳铆族的武器中淬了毒,当时军医虽是很果断地剜去整个左眼,除了伤口本身,还是有留下其他被毒蚀过的伤痕。
因为看着实在很痛,就问他痛吗。
而他则不耐烦地开始自己包扎绷带,回答说,没什么感觉,反正已经不在了。



2009.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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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东西Happy Ending个头!第一题开始就偏题你以死谢罪啊!

在日站爬时看到有人在说“历史上最后下令肃清长州奇兵队的人是木户先生”时很惊讶(对不起我没好好查过史实orz)
并被K桂萌得喷血……(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