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小孩子之所以还能做小孩子,是因为尚未知晓死亡的含义。当小孩子理解了死亡,他就长成为大人。
银时对此相当不以为然。

在被松阳收养前他只是一介流浪儿,在那个时代算是个滥大街的社会问题,饥荒啦、瘟疫啦、天灾啦等等原因。银时害怕幽灵,在很久以后的将来也依然害怕,因为从来都弄不明白幽灵在想什么。但他并不觉得尸体可怕,在那个时代,走在野道之上看见尸体不是什么稀罕事,饥荒啦、瘟疫啦、天灾啦、人祸啦等等原因。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情况允许下他有时还会搜搜尸体的包找找有没有被强盗拿剩的零钱或者是没有发霉的饭团,但几率很低就是了。
总之,死人是不会动的,幽灵是会动的,他很早就得出这个结论。(至于两者之间的关联性则不准备深入探索)

可是,松阳依旧把他当小孩子对待。也不知是松阳的标准有问题还是上述的说法有问题。



在夏日独有的潮湿沉重之中睁开眼,银时觉得哭笑不得——居然在梦里还能继续争执那些悠闲的烦恼,到底自己对这事执念有多深?
分明连微笑着说“银时你还是个孩子”的人都不在了。

搔着被湿气塑造成鸟巢被压扁造型的卷毛,银时翻身起床,平日里在外屋催促银时晨练的人不在。
吃点什么填肚子好呢,想起昨天隔壁婆婆给的团子还有剩,摸进厨房,平日里大清早就窝在书斋需要去叫他一起吃早饭的人不在。

银时有些茫然地站在大屋中央。眼前所及的每一处他都能说出松阳留下的痕迹,书斋的文墨,墙上的挂轴,矮桌的放置,角落的棋盘,廊下的风铃。但那个人不在,没有他的踪影。他已经不在任何地方了。

这间大屋比印象中更宽,更广,宛如一个填不满的空洞。站在其中之令人感到窒息。
曾经想过干脆付之一炬好了,重回流浪之身也许就不会这么空洞。但被“这么干肯定会先被高杉杀掉”的可怕必然性给扼杀掉了。

说到高杉,对了,今天有旧门生的集会。银时三两口吞光团子,逃也似的出了门。



时候尚早。银时在习惯的小路上发呆,旁边就是竹林,是逃避老师差使人的最佳藏匿地点。
如今聚在一起,多半就是讨论如何整理老师留下来的书稿、以及翻译了的天人学术的文章,或是寻找将之流传到世人手中的途径——这些都无所谓。若要说起来,银时可算是所有门生之中唯一称得上是丧主的人,集会时却无一例外地呆滞状凝视天花板,为此没少被桂唠叨念。不过他可以对天发誓这些集会中从没睡着过。

没有那个人的声音,谁还能安然入睡。
就这样持续呆滞中,视野的竹影间多了一线人影。
“哟。”人影走进,银时条件反射地打招呼。面面相觑片刻,高杉半感无奈。
“干什么?一大清早就面部神经瘫痪。”
“对别人的脸有意见应该向生父母直接提出。”银时拍拍膝盖站起身,用眼神指向高杉提在手边的水桶和木勺,“那个……?”
“你老年痴呆得是不是太快了。”高杉看也不看他,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在山吹色的素服彻底成为小径另一端的影子前,银时紧ー两步追了上去。

今天是月祭,不用说也知道。

“喂,等一下啊!
“这之后有集会吧?其他人呢?
“假发没和你一起?”

完全无视他,高杉径自向前走着。半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道:“下个月,我要上战场。”
语气没有半分试探或者询问,平淡得犹如宣言明天要去趟荻城。银时并不觉得吃惊,换做是谁也不会。对高杉而言是个太过于理所当然的结论,就好像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一样,夺走老师的人要予以复仇。不需要半分迟疑的抉择。

“啊,是吗。”银时用若无其事的口吻可有可无地答着。随后是默契的沉默,一直伴他们走到寺庙后的陵园。
老师的尸身没有获准回到籍地,立在这里的不过是衣冠冢。戴罪之身,一勺清水与一束花也许是最大限度的奢侈。

扫墓间,两个人碎碎地聊了一些关于出战的事。实际上也只是银时有一句没一句地东拉西扯,比如应征西军俸禄能有多少石,比如战线在那个方位那里有什么土特产甜品,比如你身为长子不跟家里人商量么真是大逆不孝,对方也好不客气地回敬比如你脑细胞被糖分破坏得差不多了吧讲话层次和假发基本一致大概连发根也被糖分破坏了。

这类没什么营养的日常对话让银时觉得安心,甚至错觉回到了一切不幸之前。只是每当他偷瞄身旁的人,这美好的错觉就被打碎一次。

所谓高温的火焰是安静的蓝色,正是用来描述现在的高杉。几周之前狂乱的愤怒想必是找到了正确的方式,如今正静静地燃烧着。若非拥有同样愤怒和悲伤的门生,怕是会被灼伤;而分享了这份感情的人,只会感到温暖。
——将这些化作表情,又在简单地寻找一个概括的词语,就只能是“决意”。

明知赴死而行,亦然甘之如饴。那样的决意。



这样的他,令银时感觉很不舒服。
为什么要视赴死为义务,甚至是权利?银时不能理解。如果高杉在战场上死去,会有哪些人再次像这样被留下呢。
但他立刻摆了摆头,试图挥去脑中不愉快的联想。又再瞄了一眼高杉,以及他眼睛深处铭刻的强烈意志,银时又再浮起了破碎的联想。
如果自己死去呢?
如果自己死去,会有这么一块墓石,墓前拜访花束与香烛么?会有人和那日一样流落眼泪么?再过去很多年,会有人再念及坂田银时这个名字么?

如果自己死去,高杉他还会如厉鬼般狂怒、还会带着这样毅然的眼神奔赴死境么?




收拾好扫墓的物件,高杉招呼着银时该回去参加集会,却见银时在墓前呆呆地干笑着,低声喃喃:“…………你真狡猾耶……”

给予了我整个世界,最后却一并带走。老师,结果我仍是一无所有。



松阳的月祭日那天,银时生平第一次理解了死亡这个词汇。





2009.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