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flyingvoices.com/rey/novel/dakituku.htm
丧失体验
CE74年终战日那天，面对名为救世主的城塞崩毁的烟尘长达四小时后，真和露娜玛利亚的救生信号终于被附近的奥布籍军舰收到。这艘八咫级驱逐舰的舰长收容了他们，当然，是作为俘虏。
遵照很快就签订的就近交换俘虏原则，他们算是颇为幸运，只辗转了不到一周时间就被送到了PLANT所属殖民行星芭索里维萝•露西（Basso livello di luce）。虽然得到的不是归国的喜悦而是换个地方和密涅瓦全体船员一同软禁，但副舰长亚瑟给予他们的一个笨拙的拥抱似乎已经足以补偿一切了。
“哎呀哎呀，你们两人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从被划为软禁区的住宿楼入口到分配的个人房间的路上，亚瑟一直在重复这句话，真至少看到他抹了三次眼睛。
“这个是我的房间吧？”真推开写着自己名字的房门——是一个单人间——这有些脱离他这么几年来习惯的情形，“单人间？明明战败了待遇却变好了。”
“咦？雷不在吗？”露娜探过身子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窄小单人间。
“雷那个笨蛋，竟然丢下我，一个人用重火力型的Legend和Freedom对上，等他回来这次终于可以调转说教的地位了。”
“呃？你们没听说吗？”亚瑟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雷的生存信号中止了哟。”
长长的回廊有短暂的瞬间静得仿若深海，真和露娜都在用力咀嚼这句话的意义。
生存信号这种驾驶服的赠品，战场上遇到轻微的电波干扰就会中断，要是打开生存信号捕捉界面，还没开战就会发现周围的人已经死光了。这个前辈流传下来的忠告在军校里变成人人皆知的笑话，一直被讲到了战场上。除此之外还有中弹时减震器没能全部中和的冲击有时也会让它失灵，电池持续运作5小时后有30%的概率会失灵，等等。发信器生产商是ZAFT国防委员长的亲戚——这种谣言也有过。
以及，还有一个令人不愿意谈及的可能性。
不久之后，就在软禁解除的前一天，他们拿回了密涅瓦上和基地里的少量私人物品。一大堆纸箱中，雷的私人物品被作为遗物，和一纸MIA通知一并送到。
“尤兰，这些要怎么办？”
“先按大家各自的住址分类，到时候会有人负责送给遗属。”
因为第二天就要离开这里，不得不动员所有人一起整理船员们的遗物。不大的公用起居室里肃穆得让人窒息，尤兰和威诺的对话则显得有些刺耳。
“那么……雷的，会怎样？”露娜迟疑地开口问，拜亚瑟的大嘴巴所赐，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知道雷是杜兰道尔前议长的养子。许久，只有尤兰模糊不清地答着“也许当局会再找找雷有没有亲人吧”。
真一边整理，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堆在这里层层叠叠的纸箱或重或轻，他们的主人全部在场时应该会挤坏玄关处的圆形大厅，现在他们整个被浓缩了起来，只需要一间小小的起居室。
这一晚，他失眠了。
或许是许久未有地接触到逝者，他忍不住又从衣兜里翻出妹妹的手机，一遍又一遍听着妹妹的留言音，辗转反侧。
战争已经结束了，死了那么多人，而自己再次活下来了。他至今也记得氧气残量见红时看到救生信号得到回应的狂喜，可是现在看着同舰战友那堆成小山的遗物，听着妹妹的声音，死去的人们的面容走马灯一般在他脑中高速闪过，就连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喜悦也快要变作罪恶感，狠狠地苛责他。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我这次也没能保护到任何人！
就快要发狂地嘶喊出声时，有人叫醒了他。
“喂，真。快醒醒，真！做了噩梦吗？”
是雷的声音。他回来了？朦胧中看到室友的电脑依旧亮着，背对真的电脑椅那头传来压抑的键盘敲打声。
“雷，你还没睡吗？”
“等我写完这个报告。”
这是他们之间常有的对话，雷总有写不完的近况报告和做不完的战术测评。不知为何，这对话让真感到无比安心。
键盘声响了一阵子后停下来，椅子朝这边转了一点过来，逆光只勾勒出雷一个模糊的影子，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静：“你刚才一直在讲梦话，我才叫醒你了。是噩梦吗？”
“……算是吧。”真坐起身，大大地出了一口气，“雷……我这次也什么都没做到吗？
“史黛拉死了，海涅死了，还有那么多人…………我还能够为他们做什么吗？战争结束了，我该向谁复仇才好？”
没有回应。雷只是听着，不作回答，这太奇怪了。
“雷？”
依然没有回应。真起身，走近了些，手轻触到椅子时，它顺从地转回来面朝真——那里没有任何人。
惊惧化成强烈的坠落感，就像灵魂被推落回了身体，他猛地睁眼醒来。自己正睡在狭窄的单人间，满头冷汗，心悸不已。
这时门悄声打开，和雷开门的习惯一样。每次雷自习或有事晚归时，总是这样无声地开门。
“雷——！是雷吗？！”真一跃而起，扑向露出一线淡光的门前。
不要消失，求你留在这里！
门外站着露娜和一脸担心的亚瑟。
“过了集合时间你还没来，敲门也没反应，所以我找副舰长拿了钥匙。”
“真，你的脸色不太好哦。没有好好睡觉吧？”
“…………确实睡得不太好。”真反复深呼吸三次，终于让自己平静了下来。“不好意思，我马上收拾。”
对密涅瓦所有乘员来说，这天才是这场战争真正的终止。到最后，战务后勤局还是没有找到雷的其他亲人，遗物几经转手后送到密涅瓦关系者手上，最终决定交给他曾经的室友飞鸟真保管。
要不要为雷做一个墓碑呢。这个话题在旧友的聚会时偶尔会被谈及。
软禁结束后，将近半年的时间内，真依旧隔三岔五被传讯。最后大人物们终于认识到这个来自奥布的战争难民小孩身上确实挖不出和前议长有关的材料，这才肯还他正常生活的权利。
加入ZAFT的时候，真已经得到PLANT的国籍，事到如今也没有再回奥布的必要——那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他回去的人。现在他在露娜家附近的咖啡馆找到一份兼职，周末去一家军用射击俱乐部做临时教练。只需要三百个昼夜的平淡，战场上的日子就变得像薄雾中的景色一样。
尤兰和威诺恰好就住在邻近的区，他们一起相约来这家店里闲聊，再叫上露娜，这样的小聚会真并不觉得讨厌——除开他们每次都要谈论真的围裙这点以外。从夏天，到冬天，他们的话题从新政府最高议会成员，到退役军人待遇，再到三条街区之外的综合超市再度开业。
“你觉得怎么样？真。”
真刚提着扫帚推开挂有“正在营业❤”牌子的玻璃门，尤兰没头没脑地就丢给他一个疑问句。
“什么怎么样？”
“就是……嗯……关于你让我去查的事。”尤兰呷了口咖啡，大概是在斟酌用词，讲话态度显得有些吞吞吐吐，“我找机会在人口管理局的档案里查过好几次，还是没有雷的其他身份线索，只知道他是在CE63年作为战争孤儿由前议长收养，担保人则是前次大战的那位R•L•克鲁泽队长。
“克鲁泽队长那边资料是完全的机密。前议长那边的亲属则是说根本不清楚他有养子的事，拒绝接受遗物。”
连在战后勤务局做义工的尤兰都这么说了，那也只能查到这个程度了吧。
“哪……真，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长久下去，这也不是办法。”
在场的威诺和露娜一起望向尤兰。大家都知道，他是指雷的墓碑。真赶紧摆摆手：“如果是那件事，尤兰你不用太在意。因为只是宣布说是MIA，一点也没有实感不是吗？
“就算是现在，我也总觉得说不准哪天，雷就会回来。”
一旦真正站在雷的墓碑面前，他也许就真的会消失了。这句话真没有说出口。他突然发觉自己好似一个可笑的盲信者正拼死抓住一块腐朽的木板。
尤兰叹了口气，和威诺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对了，申请的出国许可批下来了吗？”露娜灵巧地转换了话题。
“只拿到了真一个人的。露娜的被驳回。”
“呃！？”两个人不满的声音在小小的咖啡店里共鸣起来。
“不准抱怨！同是密涅瓦关系着而且还是驾驶员，怎么可能放你们一起离境！”尤兰用力一指鼓起面颊的真，“特别是你，知道我为你说了多少好话吗？这次算你欠我的。”
“今天我请客，行了吧？”
“想用一杯咖啡就蒙混过去吗？喂，真！有没有在听？”
尤兰的抱怨飞到九天之外，真已经开始盘算这次的行程。露娜不能同行很可惜，但他现在有个非去不可的地方。
出国手续，安全保证手续，入境手续。完成这一切后，时间对真来说是正好合适。
冬日。
抵达柏林这天，飘起了鹅毛大雪。天空是浓厚的灰色。
一切都和一年前，史黛拉死去的那天一样。
柏林湖尚未恢复作为一个旅游景点的机能，也没有开向那里的班车，真索性租了辆车，靠着GPS和记忆开往目的地。
与积雪的道路和大雪封天的糟糕视界搏斗了四个多小时，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半冰封的湖面。通往湖边的公路是环状路线，看上去近在眼前却要绕上很远。联想到上次自己直接驾驶Impulse停落在湖中，真不由得苦笑着哼了一声。
真抬头望向湖面，想确认合适的停车地点。就是这时，在高速移动的铅灰与钛白的世界中夹杂有不同的颜色落入他的视线——是一抹耀眼的金色。
呃？
他瞪大了眼，足足确认了三秒才相信这不是自己的错觉。脑中正不知所措地盘算究竟该怎么办的时候，路边长长的一段密集的胡杨林挡住了他的可视范围。
“啧！偏偏在这个时候……！”
真心急火燎地猛踩油门，完全顾不上租车公司提示“路面湿滑请勿高速行驶”的要求。
一年前的记忆开始在脑中醒来。漫天雪色的世界，伫足于密涅瓦甲板上眺望着柏林湖方向的——雷的背影。
只有雷明白柏林湖对于他们的意义，只有他知道那片厚重的冰块下沉眠着谁，那个生命曾经是他们不惜违抗军令也将之救出的。
终于摆脱掉杂木林后，真慌忙再次确认刚刚的方向——除了一片新雪的旷野外，什么也没有。他顾不上放在副座的鲜花，顾不上没拔走的车钥匙，摔上车门向着那片旷野跑去。
积雪不太深，但跑在上面依旧是深一脚浅一脚。伴随呼吸一起凝结的大量水蒸气几乎要模糊了他的视野。
不要走——！他想要喊出声，但声音被紧紧钳在胸腔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大约是刚才的影子所在的位置，这里四下无人，无垢的雪地上有一来一往两行足迹，足迹与湖边相接的地方祭放着一束天堂鸟，洁白的花瓣在冰风中瑟瑟颤抖。
他想也没多想即刻沿着足迹里去的方向追去。翻越一个平缓的小丘，远方——足迹尽头处的身影正如刚刚所见一样，甚至就和一年前记忆中的背影一样，别无二致。
…——！！
真听见自己呼喊着雷的名字，用几乎要撕裂自己心与肺的声音。
吸入太多冷空气，喉咙一直干涩地刺痛，肺快要炸裂了，心脏跳击得仿佛激烈的战鼓。只不过一年的疏怠体力就下滑成了这样。即使内心如此自嘲，双脚还是没有停下来。
回应着真的呼唤，转回身子的那个人确实是记忆中常常对自己露出微笑的面容。
这漫长的，三百多个日夜的旅程中，真第一次见到了终点线。
雷——
我相信你会回来的！一直都如此相信着，我才能忍受着度过那些在未知中彷徨的日子。
剧烈的奔跑带动视线的摇曳，不知道为什么，雷的样子开始i发生变化。每靠近一步，金发的色泽就更加浑浊，身形更为高大，面容更显得沧桑，仿佛真迈出的每一步都在跨越时间。
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心中的终点线之前时，眼前的人已经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男子。
说是陌生男子，其实和雷颇为相似。这个人年纪更大，风貌更显老成，左颊有一道很大的伤痕。无论再怎么相似，他……并不是自己寻找的人。
陌生男子略带惊愕地看着呆滞的真，接着想起了什么，指着真问：“你不就是……那次送史黛拉回来的，ZAFT的……”
“……啊？唔……嗯…………”
“对哦，那架机体的驾驶员是你。”
陌生男子欲言又止，露出痛切的神色向真道歉。他望向湖面，似乎又还说了什么，真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听对方提起史黛拉，脑中朦胧地想起送史黛拉回地球军的情景。这么说来史黛拉一直说着想要见到的那个人，是叫做什么名字呢？乱作一团的脑子里已经提不出任何信息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忘了是怎样与对方道别——大概根本没有保持这种礼仪的余裕——真摇摇晃晃，回到了放置着花束的湖岸。自己来时的足迹和那个人的足迹正被大雪填埋，变得越来越浅。花束纹丝不动，与整个雪原、整片湖面凝成一体。
“史黛拉…………呐，史黛拉，抱歉，这么迟才来看望你。”
真听到自己讲话的声音因发抖而吐字不清，还有牙齿碰撞的哒哒声——身体已经彻底冷下来了。
“呃……花…………糟糕，忘在车上了。”
他蜷成一团，蹲在这束天堂鸟的旁边。眺望着少女的坟墓，他眼前浮现出少女的身影——她如困兽般在病床上挣扎，她在他怀里停止呼吸，她沉入湖底渐渐消失……唯独，只有她的脸，无法忆起。
真努力地在记忆中摸索，费尽全力也只能找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对不起，史黛拉。
就像那些对你漠不关心的人一样，现在的我也同样将你遗忘了。一年前的今天，愤怒还一直在心中轰鸣，仅仅是一年的时间，那种强烈的情绪就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连你的脸也想不起来了。
如果这样的忘却是作为一个人的必然，如果……如果将来我忘记了你，如果我无法再因忘记你而感到悲伤，你会原谅我吗？
眼眶毫无来由地热了起来，紧接着是难以抑制的恸哭。
一年前，他也曾如此哭泣。
一年前的他却不是如现在这般独自哭泣。
因为哭喊而抽痛的肋骨，因寒风灌注而战栗的身体都在一一提示他，那单薄但坚实的背影、那可供他隐藏眼泪的温暖后背已经不在了。
2012.2.24
不知是否多余的注释
MIA- missing in action 战斗中失踪
------
大约是后记：
构想在去年重温一下种命后完成的，然后放置到最近才完成。虽说是清明祭，……离清明还有一个月啊（远）。好吧我最喜欢扫墓捏他了。
关于shin的部分，他亲眼见到亲密的人死去的时候其实不少，家人的尸体是在眼前摆着的，stellar是在他面前断气的。所以像小雷这样，前不久还活蹦乱跳（？）地有联络，不久就被人告知说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这种一开始缺乏实体的丧失感对shin来说应该是个比较新鲜的体验。
小学有一次住院长达半年多，复学的时候，走进教室那一刻全班同学都在鼓掌，那个感觉真的是超害羞。后来初中班上有个同学是小学时的同桌，有天突然得知他出了车祸，当时心中非常乐观地想着“等你出院复学后也要用力为你鼓掌，让你试试那种害羞的感觉”。结果第二天才知道，那孩子是当场死亡，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中途很少一部分截用了那时的心情。已经过去15年了，但依然祈祷他的冥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