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破这层浅浅睡意的是一阵剧痛。
就像荆棘将全部神经的细胞一个一个贯穿。
手伸向床头,焦急地想摸索床头柜的把手。
这完全是无意识下的行为,那个药的放置点身体早已记牢。
但是,那里并没有自己寻找的东西。
颤抖的手指碰触到的只有冰凉的墙壁。
苏醒过来的Rey最先确认的情况是,这里并非密涅瓦上自己的房间。
没有窗的黑漆漆一片,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空间。
在回想出现状的前因后果之前,首先是“没有药”这个事实,携着迫切的恐慌感向他袭卷而来。
冷静下来。
用力抓紧胸口。
拼命想要维持住自己正在崩失的理性。
没关系的,冷静下来吧!
反复咬了好几次,终于取下了藏在臼齿里的装置。
费尽力气才咽下装在它内侧的胶囊。
用到这一个还是第一次。
原本就是作紧急时备用的一剂,调和出的药效比平时强很多。
之后要做的就是待症状全部平息下来为止,尽力压制下所有气息和声音。为了不被监视器察觉到这边的异常。
稍稍对现状有了一点了解。
在战斗中落入海中。在千钧一发的时机脱离机体。接下去是记忆的空白。
梦中一直听见海浪声。
自黑暗与白昼之光间几度辗转。
头上交互穿插着陌生的声音,和不明所以的话语。
警戒与疏离。
也就是说,自己已身处敌阵。
从上一次服药的效用已尽来判断,离开密涅瓦至少亦经过了两天时间。
这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时间损失了。
现在开始,不能再有一分一秒的浪费。
思考被痛楚搅乱的同时,感觉却被研磨得更为锐利。
不知为何Rey能明白——现在,正有人向这里走来。
其中的一人,大概就是“他”。
抢夺了三架MS、制造了这场战争的开端、将尚未举行入水式的密涅瓦硬生生拖到了游戏棋盘上——
那个人,绝不是普通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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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Isolated pawn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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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当然,完全明白。
感谢您每次的宽大处置。本来…………“咻”,门打开的声音。
走廊的灯光洩了进来,但很快又变黑了。进入的脚步声有三个。
其中的一人一边走着一边在打电话。
——如果没有命令的话,现在我希望尽量避免同那艘船的正面对抗。
……不,也没什么。我并没有什么异议。
……我们总是得仰仗您这份宽怀。
如今ORB军也尽了他们全部的义务,您那值得夸耀的“王牌”到底会有怎样的威力,我们是满怀期待的。恭敬老实却暗含一层讽刺的口吻,和他的立场产生了太鲜明的违和感。
适当地回绝了这通仿佛咬住就不松口的电话,他终于切断了通信。
回视两名随行人员,他发出夸张的叹气声。
——那边似乎也相当恼火哪。听起来像是将校级的一个人淡淡地答话说倒,司令官——Neo——苦笑起来。
——伊安,我可太尊敬你了。最近看来是做了他的专职护卫嘛。
不过面对你这么一个冷面的家伙,那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即使说出“讨厌”也没效吧。
托你的福,我也受了这么些多余的连累。——哪怕并非出自本意,对不合理的事态也必须默默接受,这正是我们的工作其自身得以成立的法则。——真是模范解答。
那么,你明天就要回去了?
特意到这种偏僻乡下来侦察我的行动?——老实说,也有这一点在内。
其他还有一件事——……爽快地坦言了自己担任监视立场的部下——伊安·李——停下话头,向房间深处投射出了慎重的视线。
躺在床上的稀薄影子,是那艘新型舰的俘虏。
一眼看去确实是个孩子。自被收容以来,一次也没醒来过。
但即使如此对方也是协调人,不可大意。要是被他听取到了重要的谈话内容那会很伤脑筋的。
察觉他的意图,Neo亦停了下来,向军医发出指示,再一起走近床边。
即使在接受大致的医疗处置时,俘虏也依旧持续昏睡着。
在袒露的手腕上进行新的点滴注射也没有任何反应。
就连汗湿的青白色前额,真切得不会有人去怀疑这是演技。
——这件事,你是不打算作报告的吗?带着面具似的的无表情,李舰长询问道。
连俘虏的存在这件事也是不久前在此汇合后刚刚才被告知。
他摸不透Lorrnoke大佐的真意。
他近来的不走运大概也对此事的决断有影响,那艘新型舰对付起来是相当棘手的样子。
这节骨眼上生擒了那艘船上的主要战斗力,这个事实多少也能成为缓和吉布利尔心结的业绩吧。
大佐的嘴角浮现着如常那不可捉摸的微笑。
——必要的话,向那了不起的大人物上奏也没关系。
否则最初也不会带你来这个房间了。若因这事遭左迁的话,倒更像我所期望的—— 无意地摆弄着散落在枕上的金发,Neo的话音飘飘地继续道。
无机质的假面令温柔与冷酷的区别变得暧昧难分。
——这是所谓的仅有的一点点责任感吧。
我们虽常说到战争的狂性,作为与那疯狂理性有关的人,我想见证我的部队直到最后。
这是“事后补救”吗,还是“重来”吗,我不知道。
但是这个小鬼,作为在此状况下偶然到手的一颗棋子,虽有利用价值……
……老实说,对上头的报告希望你能等个三天。长官的有义与无情在言辞上已到了非常危险的界线上,李舰长只好放弃了所有探询。
无论他的真意如何,他今后也不得不以自身非同寻常的能力去取得更多成果、并将之奉上才行吧。
——这次我接受的正式任务只是听取关于那个作战的进展报告而已。
无权对其他舰只的指挥指手画脚。——我欠你一次人情了,伊安。
详细的说明到了舰桥再说,你先去吧。
对了,你还是不打算去观光吗?难得到一次爱琴海,只是顺路散个心吧?我等一下就去。这么说着,大佐的口气中确有着几分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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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人们退出去后,在重返静寂的黑暗中Neo朝天花板的小型摄像头发送出信号。监视被暂时中断了。
同时房间亦从外部被封闭起来。
常明灯的冷光将输液管内的液体映照成蓝色,胶管的影子留在墙壁上,摇来晃去像是在舞蹈。那个长身的影子略为靠近了它们,在床边椅子的影子坐下。
将脸凑近枕头,即有小孩子浅浅的呼吸声掠国耳畔。
像是讨厌即将触摸自己额头的手,他自然地侧过头去。
故意为之的Neo得逞似的笑了。
——装睡已经装够了吧?
即使再装下去也不会有情报给你了。俘虏完全没有反应。Neo这次清楚地大笑出了声。
——你还是认命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刚才,你飞跃起来的瞬间,虽然不明白我是如何知道的,但确实就知道了。 真的,为什么会知道啊?
接受了Neo那近似独白的结论,少年睁开眼,动作如同机械的人偶娃娃。
双眸澄澈清亮的蓝色电荷射向黑暗处。那是与其年龄丝毫无类的冰冷光芒。
在沙滩上拾回他时那无防备的面容早已不知踪影。
同时,熟识感(*注1)与禁忌带来了不可解释的共振。
再度从自己身体深处传来的警报,这次强烈得令Neo无法承受。
——没什么时间。现在我告诉你你的立场——只说结论。
昨天向你的母舰提出了交易。——没用的。真的只是一句话而已。眼瞳中尚凝聚着黑暗,俘虏捎带些许喘息说出了第一句话。
Neo的笑容加深了。
——回答倒是很充分了。看来对交易的内容你多少也心中有数。
在ZAFT嗅出味道前,我们已经从你弃舍的白色机体里顺利导出并检析了资料。
最近,你们回收了「Gaia」吧——那孩子,还活着吗?沉默是肯定的证据。
——还活着呢。Neo缓缓地站起身,安静地眺望着放在房间最深处、靠近墙边的朴素壁柜上的玻璃容器。
Rey眼神闪烁地追望着他的背影。
看得并不清楚,那似乎是个盛满水的小水槽。不知是谁的遗物。
大概只在这个房间里,尚残留着已然消失的少女的些许气息。
这个敌人,他很清楚那个少女现在的状况是如何的命悬一线。
也就是说他是罗德里亚实验室的相关人员。
而且他正在为那个少女感到痛惜,正努力地压抑着那痉挛似的心痛。
那么,能汲取到他的情感的自己,又是什么?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部分的意识像被透明的线连结起来的这个感觉,过去只同一个人——只与那个人,共有过这样的体验。
不可侵犯的领域被他人如此堂堂踏入的这份焦躁。再加上,曾在意识朦胧的一瞬间看到的他的脸。
Rey什么也不知道。
那个人,什么也未曾多言就已逝去。
——说到名字……注视着水中的小世界,谜样的敌人自言自语道。
——不知道一个可以互相称呼的名字,要说不方便也确实不方便。
但是你看来是没有说出本名的打算,我也就不用自报名字了。
反正也只是个短暂的相处。
本来想从那个白色机体残存的资料里找出你的ID,但机体也是大破…………无名的敌人突然将话语吞了回去。
上锁了的门那一边,突然透进了通道上的灯光。
与光一起,一个细长的人影被投到床上。
——Sting……向着突然出现的人影,他呼唤道。
由于是逆光,没法判别他的容貌。摇摆不定的人影看上去还是正在成长期的少年。
敌人朝向那个孩子,温柔地、安静地——或者说是用尽量避免造成刺激的方法——说道:
怎么了?在这个时间。你还记得这个房间的认证番号?
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哦,Sting。睡晕了吗?
快点回到睡床去吧。暂时不会有战斗了,好好休息。
人影听话地改变了方向,踩着梦游式的脚步折回了通道。
门关上了,室内被厚重的黑暗覆盖。
Neo小声叹口气,重新回到俘虏那边,故作轻松道。
——刚才说到哪了?——
啊啊,对了,“短暂的相处”。
正确地说是三天。现在正在等待ZAFT的回应,这期间若是没有回答,你就会被送到基地。虽不能直接说是被处决,但是这附近的战况已乱作一团泥沼,国际协定我们可保证不了。听到如此直白的宣告,Rey的脸色没有丝毫改变。
——所以,我们彼此还是不知道名字最好。你也是明白的。
现在还探寻对方的经历,更是毫无意义——无论我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这么说着,Neo取出手铐,拿起接有点滴的Rey的手腕,将他的两手嵌入枷锁之中。
这之间,觉察到彼此间不可解因缘的两人的视线互相交错。
——当然不会让你逃掉的。
乖乖地休息着等待ZAFT的处理结果吧。
……Raww话音未断即转身离去的Neo,感觉到背后有不经意间起身的气息。
回身所见的黑暗尽头,凝视着这边的少年那无表情的脸上,有一点,真的只有那么一点点,被感情所动摇的样子。
——为什么……Neo推开紧闭的门,小声回答。
——我也不知道这个词有什么意义,“Raww”。
在那个沙滩上,你对我这么说了。这次,那身着军服、毫无破绽的背影离去了。厚重的门扉将棺柩的冰冷封闭其中。
一个人被留在黑暗中,Rey无力地倒回床上。
手铐摩擦出“咔啦”的声音。
要想逃出确实不可能。
冷静地去判断吧。再等一会儿,等身体恢复后再说。
但是,一定要回到密涅瓦。期限是三天。
ZAFT那边的沉默即是议长的意思。交涉大概是绝不会进行的,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自己如果真的是Raww的话,就能够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这个状况。
“不是Raww的自己”,对现在的Gil而言是无用的。
如此残酷的选择,Rey却是理所当然似的接受了。
不能达成任务的自己,与不存在同理。
而且——
像是为了反抗这疲软的睡意,Rey最大限度地调动起自己的思考。
自己剩下的时间,其实只有三天了。
一旦被送往边境基地,身处住民的憎恨之中,是连正式的处分都等不到的。
不过在那之前,这个身体会先动不了。
因为现在服用的药到那时就会失效。
不在三天内返回密涅瓦的话,无论如何也是活不下去的。
没关系的。
恍恍惚惚地闭上眼,Rey对自己说道。
没关系。
从刚刚的对话里已经发现好几个线索了。
之后只要等待机会(Chance)就可以。
但是,可以的话还想再去确认一次
——确认他的面容。
翻译完稿2006.7.3
校对2008.10.11
(*注1:原文写为nostalgie,思乡者,应该是借以指代Neo产生感应时的极度熟悉、怀念的感觉,故作此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