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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10 2022

【银高】血岩录(三)(四)【十二国记paro】

Tags: 银是银他妈生的   枭羽薰 @ 10:43
【预警】
因为是十二国记和银魂这样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神秘paro,文中会有很多作者自创的十二国记概念、不一定符合世界观的设计,以及对银魂角色而言匪夷所思的OOC。
这只是同人,角色和世界观属于原作者,同人作者用他们来找乐子。察觉到不适请立刻关闭窗口。




叁•天命所定(上)


日头刚升上云海的某个早晨,新八坐在案前打了个呵欠,最近他从朝议文书职轮换到了天官府,从每天天不亮就跟着高杉进朝堂,变成每天整理无穷无尽的往来密文信函,伺候那些比人还金贵的传话用的鸾、莺和信鸽。不知不觉时间又过去了两个季节,在国府的繁忙工作往好了说是充实,往坏了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做牛做马,无论如何,他好歹也适应了这个强度。但是最近头痛之处是内外朝的氛围实在谈不上融洽。

争议的话题只有一个——代职的宰辅、同时也是松下义塾的头号学生胧要不要回来主持一年一度的大祭礼。新八打听过了,往年的大祭礼都是胧操办的,本来只是正常礼事,但高杉希望借这个机会让长期代守焉州的胧回国府归职,引来一大片反对。

外朝诸臣一直为焉州侯的人选争议不休,过去推举出了两次人选,两人都没来得及赴任就遭弹劾,致使焉州侯空缺至今,胧的代守反而形成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微妙平衡。也因此,听说要让胧离开焉州,反对声立刻叫嚷成一片。不仅是外朝,本应与高杉齐心的内朝也有否定意见,有人提出应该留信得过的人在遥远的国土另一端掌控局势,因为很有道理,高杉也没办法力排众议马上召回胧,于是这些天脾气都相当暴躁。

任职内朝的大部分人似乎都习惯了应对不开心的高杉,神乐甚至觉得陪高杉一起暴揍沙袋很好玩很解压,可新八真的不想被勒令陪高杉喝一整晚闷酒,第二天顶着宿醉还要被银时拷问八百遍整晚都干了啥,绝对不想!

重温这悲壮决意时,新八注意到窗外一只毛色特异的金色信鸽归了笼,那是高杉特地选了交给又子的信鸽。新八立刻去鸟舍取下信来,揣上就往云音殿跑去。那个令人挂念的女孩的近况,想必高杉先生看过之后心情也会好起来吧,新八想着,自己步伐也更轻快了。

横穿了小半个燕朝,新八气喘吁吁走上殿前走廊时才想到上午朝议尚未结束,高杉他们还没回来呢。慢下脚步的新八注意到殿前用于等候的廊椅上坐着一个人。

虽然云音殿也设置了等候区域,但高杉召外人进内朝议事一般会选在书斋,新八不由得好奇打量起这位罕有的客人。男人蓬发蜷曲,发色褐灰如石灰,面容整肃如久经风雨的崖岩,一身朴素的灰黑朝服,除了手中拈动的一串念珠之外,全身上下再无装饰,却比打扮华贵的伯侯们更令新八感到压力。

他又走近几步,注意到脚下一粒圆球,那是一粒风干过的里木果实,而且仔细看男子手中的念珠正是这东西串成的。新八拾起果实递向男子:“请问,这是您的东西吗?”

原本闭目拈珠,口中喃喃念诵着什么的男子睁开眼,注视了新八数秒,伸手接过果实。“多谢。”男子开口道谢,声音与新八想象的一样沉稳浑厚。

“唔……里木的枯果做的念珠很少见呢。”被盯得开始不自在的新八努力找到一个话题。

“你年纪轻轻倒是见多识广。”男子赞赏的时候也是云淡风轻的口气。

“哪里,只是小时候母亲去世时,家里有一段时间没法照料我,那时候都是在里长家度过的。那个期间我会陪里长照顾里木,还看到很多来向里木祈子的夫妻。”新八讲着自己的往事,顺势坐在男子身边。男子给人一种奇妙的安定感,他不知不觉就讲了许多,末了又问,“那念珠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它来自一株特定的里木,是一份嘱托,每一粒都很宝贵。”男子回答了,但又可以说是完全没回答。在新八继续问点什么之前,吵闹的声音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看来朝议结束了。

远远地能看到拐角方向上走在前面的高杉与银时,吵闹声果然源自他们。不同于平日里他们斗嘴斗到天荒地老,这一次高杉很快就出脚踹向银时——新八时常思考,高杉爱踢人这点是否因为他的真身是一种有蹄子的动物。而这一次银时也没有原地挨踢,反而惊险躲开狂奔逃命,看来那一脚是认真的,而且高杉还追上来了!

“银时你给我站住!”
“就算你嘟嘴生气很可爱但谁要站着不动被你踢爆裆啊!!”
“那是你应得的!大笨蛋!”
“说一个像是生理期更年期一起发作的人是生理期更年期一起发作有什么错?!”

新八正在大无语,身边的男子无声地移形换影截断了银时奔逃的方向,一记沉重的掌底推腹将他就地击沉。追在银时身后的高杉来不及躲闪,被男子轻轻一个扫腿掀翻,咣叽摔在了银时身上,压得银时发出青蛙被压扁似的怪叫。

“怎么在这种地方乱跑,太不像样了。小太郎,你应该好好教他们礼节。”刚刚放倒了这个国家的王和大司马,这个男人又把话头转向走在后方故意离很远的桂,桂赶紧摆手摇头如拨浪鼓,坚决表示自己与那两个家伙无关。

“师兄你回来了?”高杉完全不在乎,很有精神地从银时身上一跃而起,给已经受到二次伤害的银时带来三次伤害,刚撑起身子半寸的他又被啪嗒按回去与地面热吻,最终只挤出一句:“我靠……胧……你这混蛋……”

这就是新八与这位久闻其名的松下义塾大弟子、当朝宰辅的第一次见面,他只觉得松下义塾的人果然都很怪。

“哦,师兄回来了吗?”
“伴手礼,我要伴手礼!”
“哟哟哟,上次是谁说这辈子再也不跟师兄讲话来着?”
还没进云音殿,听到门外动静的旧松塾门生们呼啦一下涌了出来,围到胧身边,这场面令新八着实吃惊。平日里那些头脑聪慧明晰、办起事来果断利落的职场前辈,此时都像是放下戒备的孩童,他们对人群中心的那个人物有着怎样的信赖,一眼可知。

“真看不出来,女官大人也会吵着要伴手礼。大家都很喜欢胧先……呜哇银桑你怎么回事?”话还没讲完,新八被一旁黑色能量溢出的银时吓一大跳。

“新八你不要被骗了,那家伙就是个嘴碎又死心眼的混球,是那种古典主义反派。”满面怨气的银时黑着脸讲完胧的坏话,立马就贴在高杉身后一同往殿内挪去。新八一头雾水,心想刚才被打翻在地让银时这么记仇的吗,桂适时地补充说明:“银时从以前开始就和胧兄关系不好,因为都是白卷毛人设,他在沉着稳重好男人评选会上惨败给胧。”

“原来如此,银桑有这样的反应也正常……怎么可能啦!!”由于吐槽太用力,新八大喘气了一会儿,望着胧身边平静微笑的高杉,新八小声咕哝:“无论如何胧先生回来了,高杉先生一直挂念的事就算解决了吧?”他下意识碰了碰袖中的书信,心想其实也不用专程送来吧。

“那可不一定。”桂揉了揉太阳穴,一脸苦相地否定,“之前胧兄信中明确告诉我,他只是回来为老师扫墓,顺便汇报天道众的事,既没提归职一事,也没提大祭礼的主持。唉,希望他至少接受大祭礼吧。”

“……天道众?”新八回想起在甲州为高杉引路时听他提起过,“我去了解过一下,总觉得‘在背后治理国家的组织’听起来也太阴谋论了。”

“新八君,他们既不是传说,也不是治理国家的存在。所谓天道众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掌握最多产业的商贾世家联合,他们做的事不过是日以继夜地中饱私囊罢了。”桂哼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掰着手指一件一件地数,“第一年发放赈灾粮时,使者就被骚扰,有的施粥厂直接被砸了;第二年运粮的船被告知港口破损无法入港,结果是银时变出魔身,沿陆路从高岫山⑿那头把粮船扛进来的;第三年煽动西部州叛乱,这些事背后全是天道众的人。哦,屡禁不止的人口黑市也是他们垄断的。”
“已经知道这么多恶行了,还不能让他们伏法吗?”一说到人口贩卖,新八又气不打一处来。

“很难。他们和各层级的官员都有很深的融合,做事都是透过州府或是里守维护的‘正经’交易,可谓滴水不漏。直到第三年出现叛乱,有了煽动叛乱的铁证,才有办法正式清缴他们。彻查天道众指派的官员,把滥发给成员的仙籍除籍,还有主要成员的抄查判罚,那时候搞得人都要秃了,就连奈落原本都是为了清查天道众才建立的。” 桂看向被同门师弟妹簇拥着进入云音殿的胧,自己同新八一起慢吞吞走向门前,“焉州是被天道众渗透最深的地方,整个州府的人都是天道众下属商贾子弟,国器私用得明目张胆。所以才会由胧兄去代管焉州,重建秩序。”

听罢,新八总算明白代职宰辅不在的原委,看着桂皱成一团的眉头却又不太懂了:“听起来结果一切都好,桂先生你为何叹气?”

“还不是高杉那家伙。”桂揉了揉太阳穴,“只要和天道众相关的事,他就很容易反应过度。高杉即位后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要根除天道众,那时我们中很多人甚至是第一次听到那个词。他不告诉我那个组织究竟怎么了,银时也不说,我猜……或许和老师的死有关系吧。”说到这里桂又叹一口气,口中念着“希望胧兄别现在刺激那个暴躁麒麟”,而就像是回答一般,殿内传来高杉尖锐的声音。

——“师兄,我没听懂你的意思,能不能再讲一遍。”

高杉单手扶案,右目圆睁,声音因神经质而变得尖利。四周的人们见状立刻作鸟兽散回到自己的工作上,而风暴指向的目标本人只是语气淡而稳地开口道:“我是说,渠人会的人希望能面见你。我建议你见见他们。”

“上次我去甲州见松平时,亲眼见到本应被抄查了的天道众产业仍在运作,我也去信给你让你查这件事,你还记得你怎么回复我的吗?”

“焉州之外的一部分天道众商贾提前以通婚的方式把家产主体让与渠人世家,在他们的保护下继续经营。我查到的结果依然如此。”

“渠人会的那帮家伙已经有了天道众的血!你明知如此,非但不继续抄光他们,还让我见他们的人?!”

面对高杉的呵斥,胧讲话依旧不紧不慢,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渠人世家和天道众的商贾已存续百年以上,很多县城以下的地区秩序都是以这些家族为中心构成,查抄起来只怕造出更大乱象。你已经削掉那两派很多层实力,如今对方希望下台阶缓和一下,还是应该……”

“不!我不会允许任何天道众的人靠近我!”高杉几乎是在嘶喊,甩袖冲出了殿门。

“活该。这么一来十天之内你都别想再跟他说上话了。”银时斜眼看着叹息的胧,也向殿外走去。

“站住,银时,我还有话要和你谈。”

“我可没有~!”
银时扮了个鬼脸就跑了。新八也下意识地跟了出去,回头瞥到桂挽留的手停滞在半空,他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加油。


跑出云音殿,高杉早已不见踪影,当他不想被发现时就会这样。银时也不慌张,在风中嗅了嗅,大步往燕寝的南弧走去,新八想起那里有很多面朝云海与王城落阳宫的大行廊、位置隐蔽的露台。他跟着银时挨个寻找,很快就在积花台找到了那只麒麟。

麒麟坐在露台上栽种的星兰草丛旁,垂着有紫色鬃发的脑袋,与刚才炸弹似的竖毛状态相反,现在他蔫蔫的,显得沮丧又脆弱。

“哟,小不点藏在这儿呢,差点找不着。”

“滚……”这会儿高杉连骂人都没中气。

银时毫不在意地走过去,蹲在他身旁,搂住他的肩,又缓缓将手放在他的手上。

“都是师兄的错,他拒绝回来帮我牵制外朝的老头们就算了,还公开拖我后腿……那个老顽固。”
高杉嘀嘀咕咕地在银时耳边开始抱怨胧,银时用夸张的点头表示赞同:“没错!”

“不听人讲话的教条狂。”
“骂得好。”
“天然卷!”
“等等!我被攻击到了!胧应该叫海带头老母鸡!”
“你那是什么鬼。”

高杉噗嗤笑了,紧张的神色总算消解不少。于是银时用额头碰了碰高杉的,又轻柔亲吻他的左眼。“没事的,只要有我在,天命就无法吞噬你。”

看着这相互依偎的二人,新八没有觉得尴尬想逃,相反他感到一阵怜悯的冲动,仿佛那两个强到离谱的家伙是被某种巨大力量压倒的幼子,那些神经质的反应过度都源自某种恐惧。

突然,用力大踏步的脚步声夹着熟悉的“气死我了”,和桂一同闯进了积花台。四个人七只眼沉默地对视了一番。

“混蛋假发!我这边氛围正好,你不能读一下空气吗!”

“擅自跑到我的秘密基地小花园来的是你们,怎么还让我读空气。想要光天化日之下露天喵喵喵的话我坚决阻止,太不成体统。”桂熟练地歪头躲开高杉丢过来的石头,一屁股坐上露台的石凳,开始气鼓鼓地数落,“胧兄这个家伙,就算不乐意听高杉无理取闹的安排,也该把大祭礼办完再回去。说什么焉州事端未息是他的职责,大祭礼也是他的职责啊,我们之中只有他跟各州伯候有私交了。那个脑袋是不是被卷毛缠坏了!”

“你说谁无理取闹?”“你说谁卷毛?”两人异口同声。
“老顽固!教条狂!”
“这个已经骂过了。”银时提示。
“石头脑袋不知变通!”
“伤敌一百自损一百。”高杉点评得很苛刻。

看着位列王国最高位的三个人聚在一起叽叽咕咕讲一些幼稚的坏话,新八不由得笑起来:“三位好像那种和老妈阔别许久,亲热五分钟后就开始吵架的家庭。”

岂料这一句话让他引火烧身,三人目露凶光,没有释放完的火力全部倾泻向了他——“我才不需要那种老妈!”“如果不是操心大祭礼我才不要费劲劝他呢,可我自己去做,分田造册就要开天窗啊啊啊要不新八君你来干!”“不要欺负阿八,但是我稍微想象了一下老妈胧就过敏了,这一身疹子你要怎么赔我?”

“诶?诶——?为什么变成是我不好?!”新八被他们七嘴八舌围攻得受不了,弱小无助之际,袖子里的信飘了出来。

“那是什么?”桂捡起信看了看,递给高杉。高杉接过信看一眼落款,立刻拆封迫不及待地读起来。见高杉这雀跃的模样,银时脸颊鼓鼓地问桂:“谁的信啊?”

“特使长武市。”

“哦,那个发型奇怪又没有眼睛高光的萝莉控变态。”

“攻击性这么强,听得出来你对他私怨很大啊,银时。”桂一针见血。

“才不是!那家伙看神乐的眼神完全不对,绝对不是什么好鸟!”银时用鼻子大声哼哼。

被高杉看中,专程调召来的武市,半年前在高杉的书斋里宣讲了自己的主张——让废止人身买卖和重新勘定大商贾田产、恢复分田制同时进行。高杉原本就有这个打算,只是缺合适的主导人选,两人一拍即合聊了一个通宵。次日武市被任命为特使。新八救下的又子姑娘也自告奋勇去协助。桂忘不了那些日子,整整十天都在听银时倒醋水。

高杉拨出了州师的人作为两位特使的护卫兼执行人员。在武市出身的那个城里,他的做法看上去成效甚好,述职后高杉让他招募更多的人做这件事。如今这个特使团的人正同时在七个州十个城里进行再分田,为此荻州州师都派了出去供特使团差遣,荻州的护卫变成禁军中、右两军轮替,整个凌霄山和大祭礼的护卫只剩一个左军。银时嘴上抱怨人手不足数落个不停,倒也有了充足的理由粘在高杉身边,哦不,贴身保护高杉的安全。

“又子姑娘……不知她现在还好吗……?”新八自言自语地说,立即收获银时和桂满面姨母笑的酸甜眼神,他奋力辩解自己只是正常担心,已经迟了。

“武市的信上特别提到了她。”高杉从信里抬起头,得意地晃了晃信纸,“有的庄园把家奴的卖身契收缴了,不许他们去凭契换田,是又子偷偷潜入庄园,教想要脱身的家奴把草叶折成半蝶,别在胸前。禁军的人会以此为证把人带去查验,由他们从官所记录里重新摘出卖身契约。怎么样,很厉害吧。”

“厉害的是人家小姑娘,你得意什么。”

“我派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得意。何况用草折半蝶也是我教的。”

“哈?你什么时候教了她,不对,你跟谁学的!?”和桂一本正经的挖苦不同,银时迅速酸了起来,显然他知道这个折草的含义。

高杉不慌不忙扯下一截星兰草——那是一种只生长在云海之上的金色兰花——在手中轻拈慢拢地折了起来。
“当我还是只幼麒麟的时候,蓬山的女仙们禁止我去黄海玩,说是因为没有陪伴我一起出生的女妖保我安全。我闷得发慌,她们就教我折草。女仙们会折各种东西,这种半蝶是她们赠予心仪的升山者表达心意的信物。”高杉语速慢下来,轻轻眯着眼,像在回忆自己讲述的那段岁月。一旁的白卷毛拆台嚷嚷“你闷得发慌的时候不是往‘蚀’里跳吗”,不过没人理他。
说话间,一只半蝶在高杉掌中成形,他倚坐雕玉栏边,将手中的半蝶放飞风中。星兰草半透明的叶片折成的蝴蝶被落阳宫映照得闪闪发光,眨眼时仿佛能看见它扑动翅膀。

蝶在凌霄山顶的风中翻滚,眼看正要飞远、落入云海,一个白色的影子纵身跃出玉栏——银时身穿沉重的银甲,飞身一把抓住了那只蝶,随即一头栽向了云海,或者说,本该如此。新八惊呼着扑到栏边往下一看,那白卷毛正单手吊挂在露台悬空的岩体上,像掐住年糕一样手指深深抓入坚硬的岩石之中,与新八四目相对了他还非常刻意地露齿一笑,“嘿~咻~”着就旋转身体又跳回积花台,最后落地脑袋撞上石桌发出夸张的音效,为这一套行为艺术画上句号。

一旁的桂探出身子,忧心地望着被银时硬挖出一道爪痕的岩体:“你们再这么闹几次,积花台也得被掏垮了。要是新八君和高杉和我掉下去,你救谁才好啊。”

“诶?我不救高杉还救谁?”银时揉着头上撞出的肿包站起身。

“闭嘴吧,没人要你回答。”

看看银时毫无悔意地赖笑、将草折的半蝶扔进口中嚼嚼吞下,又看看全程眉毛也不动一下的高杉轻轻吐出一口烟,回应银时的眼神带着满足的微笑,新八只能大声说:“你们自个儿打趣请不要带上我的姓名——!”

第二天,新八收到让他调去春官府负责大祭礼主事的手谕时,瞬间炸裂成一片又一片,此乃后话。









肆•天命所定(下)


国之大者,在祀与戎。
所谓大祭礼,是一年一度祭祀天帝的仪式。上古时代,天帝将象征王权的玉枝分予十二位王,始有十二个国家,祭祀天帝便是彰显天与王之间关系的重要仪式,说这是十二国之中最重要的祭祀也不为过。

“高杉先生,我真的不行!我前不久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佐军两司马,怎么可以一上来就负责这种大事!”接到手谕的当日,新八一刻也没耽搁立马找高杉辞退,而高杉淡淡回他:“听银时说你熟读《祭礼事典》,假发也举荐你上,刚好合适。”

“合适的点在哪里??那可是大祭礼啊!”

“我信任你,这还不够吗。”高杉认真地说,即将抓狂的新八也一下子没了脾气,接着高杉补充,“我过去没有做过王,现在不也做得好好的。所以你也可以。”

这是什么歪理!!新八发出无声的惨叫。



既然被逼无奈上了,新八首先需要知道该做什么和怎么做。作为桂的直属官员,名不见经传却直接空降主事大祭礼,春官府的人自然对他没什么好感,所有人都用笑容和沉默拒绝合作,新八如无头苍蝇一般在春官府迷茫了好些天,最后有松门的人建议他去请教胧。

那个人那么顽固地拒绝这个职责,真的愿意指导自己吗?疑惑归疑惑,新八还是去了胧这些天待的地方——位于首都郊外的皇家陵园。松门的师长松阳的坟墓就在那里,据说下葬之处在蓬山,陵园里的只是衣冠冢。每年胧会在园中为松阳守陵五日,今天是最后一天,马上他就要启程返回焉州。

敲开陵园小屋的门,人是找到了,但场面和新八想象的不太一样。胧照旧穿一身朝服,正在收拾简易行李,矮桌上散乱放着一些显然是刚刚还在读的文稿,墙边则有好几个一看标签就知道是高级佳酿的空酒坛。虽说对人采取先入为主的印象认知不好,但新八自进国府以来从每一个松门弟子甚至外朝官员那里听了许多关于胧的描述,早在脑中形成了一个苦行者般的形象,实在很难把他与守陵时喝空五坛酒的概念联系起来。

“胧先生,打扰你了,这……”
注意到新八目光落在酒坛方向,胧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苦笑:“是昨晚几个师弟妹来这里为我送别时带来的,还捎带来了其他几人写的赠诗。”说着他小心地整理起了桌上的文稿。

“话是这么说,宰辅大人还是喝倒了所有人。”万齐的身影和声音一起从屋内阴影中出现,吓了新八一大跳。“呜哇!?万齐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主上把道别交由在下转达,并且顺势发手谕调派在下来协助宰辅大人,尽快恢复焉州秩序。”说着,万齐习惯性地耸耸肩。

自交州那次相遇后,新八就时不时能在内朝遇到万齐,意外发现万齐就是为京城有名歌艺阿通写曲词的作者后,两人熟络了不少。也是经万齐说明新八才知道,由胧管理的情报组织奈落转属了几个人归于高杉,虽然同属奈落,但他们直接听命于高杉,而万齐就是其中之一。

“少年,你来此地有何事?”

不待新八细想,胧的声音打断了他。都到这一步了,新八硬着头皮把来龙去脉和此行目的讲出来。胧沉吟片刻,很爽快地答应了。从和大祭礼有关的所有典籍,流程规范中的细节,到祭器的使用保养维护,再到给不同伯侯公卿邀礼时的注意事项,胧一律倾囊相授,事无巨细到了新八理解银时为什么吐槽胧是抱蛋老母鸡的程度。

待新八一一记下,胧似乎也收拾妥当了,在他出发前,新八无比感激地道谢:“谢谢你,胧先生!其实来这里之前我很担心你是否乐意教导……”

面对新八毫无心机的直言,胧坦言:“世人皆各司其职,我判断自己不应再受此职,但也不应阻碍你履行你的职责。”

一番话让新八云里雾里,好奇地问:“所以,为什么胧先生不愿做大祭礼主事呢?”

“大祭礼乃是重申王的正统性的仪式。最初我顺从那孩子的要求,是认可他这么做的理由。”胧皱起眉头,“但现在他太沉迷这名为王的游戏,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本性的职责。”

“那并不是游戏!”新八有一些生气,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高杉的麒麟身时,高杉所说的理由,“高杉先生是带着切实的志向去做这一切的,不管是桂先生他们,还是特使长武市先生或是甲州侯松平大人,包括我自己,大家都是被他心中的志向吸引,才与他走在一起的。”

“唉,正因心怀大志,为求真理必不懂得退让,这样的他才令人担心。”
留下这句话,胧转身离去。紧随其后的万齐向新八道了一句“保重”,一齐离开了小屋。




从陵园归来的新八又泡在了春官府,这次他明显上了道,春官府的人们渐渐也咂摸出味,表示出了协助姿态。几天后他总算摸清了该做的事。祭器是现成的,礼仪作法也很固定,流程无非是焚香草、飞百鸟、宰杀牲口取血浇洒祭场,唱祝词、献太牢、最后以舞蹈奉献上天。⒀

然而落实到执行阶段那叫一个焦头烂额。短时间内筹备好大量适合祭祀用的琼茅蕙草秋兰椒浆以及宰杀用的牛羊猪和太牢酒食,听上去令人头大但已经算轻松的了。仿里木的青铜缠蛇树在冬官府放了一年,搬出来一看到处有破损得修补;凑不出一百种鸟,为此还得和春官府的内史官们辩解。此外还有祭礼当天的人员安排,到场公侯的安排,献舞排练的安排。

如果前述的准备工作只是可以解决的困难,想把所有伯侯凑齐出席则是一个绝对无法逾越的困难。最初只有三位州侯答应出席,在新八坚持不懈如牛皮糖一般每天一封书函的攻势下,多了两个州不堪其扰,同意派出使者。新八十分沮丧地问桂应该怎么办,桂看了后哈哈大笑:“没关系,不够的人数找首都的官员来凑,改成三列以上的官员都可以出席。”

“还可以这样?!”

“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只要不是胧兄出面,那些家伙没人能搞定的。”桂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胧兄在我进入松下义塾时已经任官有些日子了,他的面子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好用。”

“所以桂先生你才把这件事推给我吗?”新八眼镜的反光锐利了起来。

“不不不,没有的事,我和高杉都看好你啊!”

将信将疑被桂灌着鸡汤,新八继续干着筹备大祭礼的工作,忙得七荤八素,只能靠着桂的鼓励让他勉强确定自己还没捅娄子。

将最后的总述呈报给高杉,是又过去十几日后一个月上枝头的夜晚,大祭礼的前一天。高杉照例还在书房,正与银时两人对斟谈着什么。看过新八递上来的总述,他微笑着赞许“你做得很好”。这样简短的肯定,奇妙地让新八所有劳苦都有了回报,哪怕他没日没夜地辛劳几个月,现在灰头土脸累得身体灌了铅,刚刚都还昏沉沉的脑袋却因这一句话而敞亮开来。

“哦哦——!让我看看。”银时也挤身过来凑热闹,“不错嘛阿八,虽然到处都有假发批改的痕迹,以第一次来说很厉害耶。”

“银桑你还有脸说,你一直决定不好禁军安排,让护卫那边迟了好久才定下来。”新八没好气地当面打小报告。

“什么嘛,怎么也比高杉当年临时让各州凑出一件衮袍好多了。”银时嬉皮笑脸地把话往高杉身上引,被对方白了一眼。

“啊,这么说来,我看记录里第一年大祭礼新制了衮袍,可是《事典》里没有写祭礼用的衮袍更换时间,今年究竟……”

“不用管衮袍,那是我故意让各州加紧出力做的。”高杉一口饮尽杯中酒,或许有些醉意了,他口气听上去有几分愉快,“因为是新即位的王,多数州侯都十分乐意巴结,有的州给了五十尺金丝云纱,有的州拿出了极国特产的玉珥,都不是他们那时候的地册民籍能拿出来的东西。唯有甲州只肯出500两,甲州侯松平还附带一封谏书骂了我一通。”

“呜哇,想起来了,你还一定要念给我听。被油腻大叔骂有什么好开心的。”银时晃了晃头,像是要把脑子里浮现的记忆甩掉。

“然后我按出钱的多少把排前列的州财政查了一遍,收获巨大!”

“结果是钓鱼执法哦?!”
新八准确又用力地吐槽到了要点上,高杉竟然更加高兴,咯咯笑着“那群家伙恨死我了”。这只麒麟怎么会有如此逆向的感性啦,新八觉得自己一生也无法理解。

说到麒麟的感性,新八终于想起今天最急需确认的事:“那个,高杉先生,大祭礼时取血撒血时应该怎么办才好?”

“只要站在内坛最外面,那个距离我不会怎样,撒血交给银时。”高杉皱了皱眉,“《事典》里没有批注上去吗?”

“我把通用版和本国版看了好几遍,没有。”

高杉哼了一声:“当初授权给银时撒血,有个内史就不停歇地嚷嚷这是专宠武官,乱了章法云云。没想到那家伙为此连批注也不写,哼,这是夹带私货。”

“顺便一问那位内史后来是……”
“被我罢免了。”
“我就知道!”

新八无言问苍天,天边遮月的薄云正好在此散去,倾泻而下的月光照亮了窗边银时与高杉的身形。光落在银发银衣的将军轮廓之上,仿佛跃动的精灵,又被吸入王深邃的影子中,点亮他仅存的碧眼。

“明后日就是大祭礼了,小鬼,你还没见过吧。焚香草的气味虽然很难闻,但百鸟逆着霞光飞向落阳宫的紫石大行廊,那景色,美不胜收。”

“新八到时候还要主事呢,要是忙得没空看,这不是馋新八吗。”银时数落高杉之余,给高杉和自己又斟满酒,却不急着品味,突然,高杉想到了什么,小声笑得肩头微颤,惹得银时捏捏他的脸颊问,“喂,真的醉了吗?这么高兴?”

“因为,想一想真的很好笑,为了王和天对话的盛大仪式,那里既没有王,也没有天。”

说着,高杉一把抓着银时的手腕站起身,拉住他原地跳起了祭礼舞蹈。新八这些天看过无数次的规整舞步,在高杉足尖舞得轻盈又快活,他笑着咕哝着,“还有舞蹈哦,祭典不应该快乐些吗?”调皮地拉着银时转圈,手中的酒杯一滴未洒。银时手忙脚乱地踩着乱七八糟的节奏,伸手想去捞起高杉的小腿换个舞步和主导权,却被高杉趁机踮起脚尖原地绕了他三圈,手中的酒洒了银时和高杉一身。银时满脸通红地怒喝,“你这个醉鬼!”却未曾停下杂乱的舞步。终于连新八也忍不住拍手大笑起来。

没有奏乐,没有节拍,只有月光为舞台的那一夜共舞,纵在百年后依旧鲜明地烙印在新八心底,从未有丝毫褪色。



大祭礼当日,新八作为主事列席,尽管离王所在的内坛有些距离,附近公卿们的喋喋不休也颇令人烦心,但视野很好。天坛中央安置着巨大的青铜树,象征太纲的巨蛇缠绕其上,树下三处大火钵中焚烧着香草,旨在喻义树上三个果实落地成为土地、王座和国家的场景。

放飞百鸟的准备正在进行,另一头,杀牲取血的进程已经开始。每个国家的天坛布局各有特色,因此祭礼方式也有差异。这个国家的天坛是以嵌造在一块突出山体里的巨大水车为中心而建。传说水车是天帝造物时留下的,牲血流入水车,在山顶回转,这景象本身已具备“绕场洒血迎神”的效力,因此“洒血”这一行为在这里被替换为启动水车轮。

——不过,即使如此,高杉先生也没法靠近那血池亲自去做吧,新八心里想着。他忆起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驿站旅舍里,只是一只吸了血的蚊子已足以让高杉脸色发青,这时屠宰牲口的哀鸣和血腥味一阵阵传来,他不由得担心地望向王所在的方向。
现在看不清高杉的表情,但有银时紧靠在他身边,以难以观察的角度支撑着他,这令新八感到放心。背后嚼舌根的声音也轻轻响起:
“今年代启血轮的还是左将军,啧。”
“王偏宠左将军又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也该有个分寸才好啊,这样子在大祭礼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我说,王和左将军有私情的传言不会是真的吧?”
“听闻他们师出同门……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别提师出同门了,王即位就罢免大量官吏,提拔的人全是同样师出松下义塾的人,任人唯亲,败坏朝纲!松下义塾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新八的心情随着这些八卦上下咯噔,对不起,可是他们的关系比你们指责的还要离谱,幸好只传出这个程度的谣言,以及为什么我要道歉?

忽然,粗哑的嘶鸣阻断了新八的疑思,所有小声的坏话也一齐收声,全部目光指向传来声响的百鸟群。正待放飞的鸟群中,不知何时扑来三五成群的巨大乌鸦,凶狠地冲入鸟群开始捕杀。鸟群被冲得四散惊逃,霞光中的飞鸟图没有出现,只余警告的鸣叫声连成一片。

人群愣怔了一会儿,很快就有怯怯的细语嗫嗫讲出所有人都想到的一件事——此乃凶兆啊。

“开血轮。”现场响起不容违抗的威严声音,是王的声音。试图捕鸟的慌乱和窃窃议论很快归于沉静。新八呼出一口气,虽然跳过放飞百鸟的步骤是没有先例的,那也好过祭礼陷入混乱。

那一边,银时小心地松开搀扶高杉的手,快步流星迈向血池,只需要敲开水车的停凿子,让它转动起来,血轮就算成功开启。


而异变偏偏就在此时发生。


一名外圈的守卫突然擅离职守,向银时奔去。新八腾地站起身,脑中浮现出在交州驿站经历过的种种。那守卫大声嚷嚷着“天诛佞臣”之类的胡话,边跑边朝银时丢出了什么东西,银时挥出一拳简单把人打飞开去,紧跟而上的其他守卫们很快就按住了贼人。

祭礼现场出现这样的闹剧,观礼席上立刻爆出各式各样的挖苦嘲笑,许多幸灾乐祸的目光指向新八这个主事,可新八无暇在意这些,他只感到场上不对劲。几个守卫正按住行刺的贼人,剩下的守卫则聚向高杉的方向保卫王的安全,银时独自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若是往常他一定立即守在高杉身边了,再仔细看他动作僵硬且迟缓,刚才与其说是挥拳,更接近扭动身体用手抽了贼人一膀子。

场上正乱着的时候,压住贼人的守卫中有一人忽然拔刀斩向银时。哪怕是突袭,这种程度的攻击对银时本应不在话下,可远远看去他几乎动弹不得也抬不上手,只挪着身体勉强闪过要害,那一刀重重砍在了他肩上,劈裂了银辉的肩甲。这样的银时很不对劲,他一定出了什么事!

眼见贼人重新举刀向银时脑袋挥去,一个赤紫色的身影以人类难以企及的速度撞上了贼人,将之击飞。是高杉,他冲到了离血轮如此近的地方,撞倒贼人后,自己脚步不稳摇摇欲坠,仿佛立刻就会晕过去。但他没有,而是用衣袖捂住口鼻,指示跟在后面努力跑来的卫兵们善后。

就在那一刻,天空倾斜出了不应存在的影子。

即使过去很多年,新八也不明白当时发生的事究竟是因为水车没有得到维护,还是纯粹的巧合,又或是真的上天的意志有意为之呢?他和在场所有人一同眼睁睁看着号称是天帝造物的庞然大物从山体上剥离,向高杉所在的方向倾倒。流入水车的牲血随着它的倒下而转动,逆泻而出。那浓稠可怖的血瀑迎面淋洒向高杉。

新八当场尖叫,“快躲开!”但他明白那距离之内的血腥味足以让高杉无法动弹。银时努力地拖着身体移动,却也来不及推开高杉。血瀑落下,银时的身体只挡下了一部分,倒在血沼中的高杉如同一具美丽的尸体,毫无生气。
之后祭礼现场的混乱,乃至自己被人下令逮捕的过程,新八都不太记得,能忆起的只有银时怀抱高杉离去的表情。银发银袍尽皆被血浸红的鬼全身都充斥着苦恼的愤怒,仿佛背负世间一切劫难。



几天后,桂匆匆来到关押新八的大狱把他放了出来。包括桂在内的大部分人都认为新八与此次事件无关,但出于追责的必要流程还是让逮捕予以实施。案情也很快有了进展,不知什么人暗中修改了守卫名单,安插入了那两名贼人。整件事立刻转由奈落去调查。从秋官那里得到新八的裁决还需要时间,桂直接带了王赦免新八的口谕,面色凝重地亲自跑来,直觉告诉新八,也许出了更不得了的大事。

“抱歉,新八君,虽然你也才刚出狱,但安顿她这件事还是交给你比较合适。”

“桂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桂欲言又止,重新呼吸了一下镇定心情,再开口也只说出,“跟我来吧。”新八没有再追问,因为那一定不是可以轻易转述出来的事情。事实也确实如此。

当日凌晨,又子在首都边界被人发现,她浑身是伤,脸上被刺字“窃”,遭反捆的身上还捆吊着一个上锁的大匣子。就在桂要来口谕的不久前,探马来报,派往定、青两州的荻州师士兵被捕入狱,两州勾结谋反已经定局,而那里正是又子和武市作为特使前去的地方。

新八心急火燎地将又子安顿到了自己家,原本活泼好动的女孩憔悴且精神呆滞,几乎不太能说话。新八拜托姐姐好好照顾她,自己又连忙赶回内殿,那里一定还有忙不完的工作,工作是抵御心中灼人怒火最好的办法。

内朝的议事堂内,一众人正围着又子带回来的匣子犯愁。匣子里有什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糟糕预想,有人主张以高杉的脾气应该让他知道,更多人认为还是瞒着高杉为好,身为麒麟的他正面被血污之毒所伤、现在还不能从病榻起身。

争执不下之际,门被打开……实际上是被一脚踹开。高杉还穿着病床上的轻纱单衣,一看便是随便抓了件别人的青蓝色纹光长袍裹着就从内寝赶了过来。“你们说要瞒着谁呢……?”这暴君一瞪眼,资历偏浅的人包括新八就被吓得缩了一下。但虚张声势总归是虚势,紧紧搀扶他的银时和几天下来就消瘦一圈的模样是藏不住的。

“那你也不用专程跑来这里吧。”桂嘴上劝退高杉,眼神却在责备银时,“银时你也是,高杉的臭脾气就不能惯着。”

“别瞪我。难道换成你,你能拗得过他?”银时耸了耸肩。

“探马刚刚报了叛军已经集结,现在禁军分散在荻州,州师也难以集结,难道你让我躺着接见叛贼吗?”高杉斩钉截铁道,“就在这里打开,我要亲眼看到叛贼给我的信息。”

众人的声音退潮般静下来,银时伸手捏碎锁,匣子慢慢打开,里面先漂浮出一股死鱼的腐臭。模糊的可怕预感固定成形为糟糕的现实,匣子里放的是武市的人头。

新八只觉得世界嗡地一下炸开,过了很久才能听见殿内炸锅般的惊呼和咒骂和争吵。高杉的身体晃了一下被银时搂住,新八以为这位已经十分虚弱的麒麟会倒下去,但并非如此——银时伸手,试图掰开怀中的高杉僵直的手腕,低声说:“别这样对自己,高杉。停手。”

即使如此高杉依旧没松手,他用力掐住自己的手腕不让自己晕过去,碧眼入魔一般死死望着那颗破烂的头颅。

“银时……银时……”
“我在这里,高杉,你说。”回应高杉有气无力的呼唤,银时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柔和。他们的对话轻声细语,在这混乱的殿内只有最靠近的新八听见。

“杀光他们,如果麒麟注定带来流血,那么我要看他们的血流尽。”





是夜,银时安排好了落阳宫的禁军卫戍,牵一头白毛的狛犬独自离去。银时步出外朝的马厩,跨上骑兽刚要出发,他背后传来新八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声:“银桑——!等等我!”

“你来干什么?快回去,代我看住高杉,记得监督他少熬夜。”

“但是,是高杉先生让我跟着你……”

“那家伙,在想什么啊……!”银时扶额,但一反常态没有继续叨叨垃圾话,而是拍拍身后的位置示意新八共乘。这只狛犬作为银时的专用坐骑,是现在厩里最后一头骑兽。由于之前禁军里的空行兵都被配置到了荻州各地,没有空行兵可以守卫首都,银时直接征用了国府所有骑兽,调了落阳宫一半禁军临时转任空行兵,守卫首都的空域。

新八骑上巨大的狛犬,坐在银时身后。随着狛犬快速升空,他才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乘坐骑兽。外朝和首都的街道逐渐变小,变远,暗夜之中也能清晰看见那些盘旋在空中巡逻警戒的空行兵,仿佛一颗颗预兆灾厄的流星。

他们很快就跨越整个荻州来到州界附近,此时正是夜明前时分,他们第一次撞见了叛军的队伍,密密麻麻的人群远超出新八对这场谋反的想象。两个人趴在叛军上方的半山处仔细打探。离开首都后,银时尽可能让狛犬不要飞行,以避人耳目。狛犬飞行速度不算快,在林间山路奔走起来却十分灵巧,如今正好载着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行到了绝佳的位置。

“新八,怎么样?”

“这个数量绝对超过了一个州师的总动员,两个州串通谋反的事是真的。州师汇合整编需要时间,所以那个时候又子姑娘已经被他们……”新八用力扯紧了手边的草叶,咬紧了牙,“为什么我们会一点消息也得不到。”

“那种事之后再查就知道了。”银时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摸出一片虎符交给新八,“靠近州界的几个城有禁军驻守,等会儿你就骑上定春,用虎符召集禁军。”

“我们一起去召集禁军吧,只凭虎符他们不一定会相信我……”新八捧着虎符,看见银时的背影轮廓逐渐被初升旭日勾勒出一层白影,他明白银时接下来会做什么,却还是忍不住想说点什么,留住对方。

“那个时候,如果我变回鬼身,是可以挡住所有血的。”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那不是你的错……”新八不明白银时为何突然谈起祭礼的事。

“我明白的,自己当时犹豫了,对当着全国伯侯官员的面变回鬼身这件事退缩了。因为我想留在那家伙身边,祭礼现场不同于甲州小城,暴露妖魔之身就没法待在他身边了。会产生这种念头,还是因为假扮人类的时间太久了。”银时发出自嘲的轻笑声,“伪装成人类并不是和他在一起的必要条件,他活着才是所有的前提,现在我才想明白。很可笑吧?”

“银桑……”
新八话音未落,银色的身影飞身跃下,溶入了灼目的白光之中,硕大的身体落下之处溅起无数血花。

此后史载,左将军狙叛军于州界山关,歼敌千。再战于州城,屠万人有余。血流于野,哀声十日不绝,谓之鬼兮妖兮,国之将亡矣。



协调禁军进行善后处理之后,银时和新八回到了首都,一进内朝银时非常自觉地要再去冲洗几遍确保没有血味,新八一个人先前往内殿书斋。

沿途可见被掷箭击坏的路面和对骑兽用的弩车抓地爪留下的痕迹,叛军的空行兵先行一步袭击了都城,当时的激战程度可想而知。书斋外,好几名内朝核心成员聚在一起忧心地议论着,问过之后得知,高杉执意要处决俘虏和抓捕的上千余人,除了作为首谋的州侯之外,还有参与的各级州吏,出钱资助推动这次叛乱的巨贾,以及他们的家眷。

几乎所有人都反对高杉这个决定,认为处刑首谋即可,其余人按参与程度论罚。在场每个人都这么劝高杉,然后集体被高杉踹出了门,现在只剩桂在里面做最后努力。

正说着,门咣当打开,桂气冲冲地快步走出,一看就没什么好消息。众人围上去,新八听见桂怒气冲天地抱怨“那头犟驴”,一边心惊胆战地小心打开书斋门。

文案上的文牍堆成小山,坐在山峦间的高杉眉头紧锁,脸色很差,黑眼圈,整个人透着浓浓的倦色,银时说得没错,他一定没好好睡觉。听见开门声,他满面凶狠地抬头,见来者是新八,表情又舒缓开来:“是你呀,你们都回来了?”

“是的,银桑马上就到。”

“又去反复冲水了吧。”高杉小声笑了笑,又再舔舔笔尖,继续落笔,新八于是走近几步,看到高杉在写处决此次事件所有罪人的诏令。这本不该由他亲自写,但所有人都被赶了出去,而真正让新八在意的是,高杉握笔的手一直在颤抖,费很久的功夫才能写出一个字。

他终究是麒麟,天性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事。想到这里,新八心头揪紧,脑中的想法溜出了口:“高杉先生,到此为止吧。我亲眼所见,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已经足够了呀。”

书斋的静默刺得新八皮肤微痛。高杉不作声也不抬头,只是招手示意新八靠近。新八走到近前,冷不防一股锐利的寒气刺向他的喉咙,高杉依旧没有抬头,手执桌上的玉匕抵在了新八脖子上。

“呃……这……”新八汗如雨下地举起双手,比起恐惧他更不知所措。

“你认为我这么做是想割开你的喉咙还是和你闹着玩?”

“唔,我个人判断和主观意愿都是后者。”汗如雨下汗如雨下。

“为什么?”

“因为高杉先生也不能接触到血……吧。”

“但不知道我身份的人不会这么想,他们会认为你激怒了一个暴君,你完蛋了。我要保证其他藏在幕后的家伙不会存下一丝侥幸,让他们明白做了这样的事,就要付出这样的代价。该挤的脓血不挤,只会在以后流更多不必要的血。”说完高杉收回匕首,继续埋头写诏令,新八惊魂未定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喃喃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为什么呢?”这番话令高杉停下了笔,也陷入思考,“小鬼,当你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就该把你踢出这间屋子。但,冥冥之中我感到应该告诉你,应该让你去看、去听。我也不知道缘由。”

“那就是所谓的天启吗。”一个沉稳的声音伴着推开的门响起,灰发的胧缓缓走进书斋,“这么说起来,麒麟是可以听见天启的生物吧,晋助。”

高杉不悦地瞪着胧:“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有,你不应当在别人面前称呼老师给我取的别字,师兄。”

“老师给我的信中提及被你选为王的事,字的意思是希望你成为国之助力。你亲自选的王赐字予你,你却不喜欢别人用那个名字称呼你。是否因为你不愿倾听天启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胧没有在乎高杉愠怒的口吻,幽幽地答:“不久前,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事,你无须去做什么。去看,去听,你的所见所闻自然会给你答案。’那时候,我也相信这是一份天启。”

“你……?!”高杉只愣了几秒就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伸手抓向匕首,可他颤抖的手指没有握住刀柄的力量,玉石制的匕首一遍又一遍掉落桌面,古怪单调的清脆响声回荡在书斋之内。新八迟了好一会儿也跟着大惊失色——负责秘密情报调查的胧如果什么都不做,岂不正是会让国府上下对两个州串通谋反这种大事一无所知!

“……真是可悲啊,晋助。”胧垂目看了一眼仍徒劳地想握刀的高杉,“你是麒麟,是无法自己下手伤我的,这是你的天命。你抗拒自己的天命,这样挣扎,这样丑态百露,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说过不许用那个名字叫我。”高杉眼中有怒火,像只受伤的野兽一般冲胧嘶哑地低吼。

“换一个你也能明白的说法好了。你说老师不幸殒命,在找到新的王之前不能放任国家荒乱,这其实是谎言。”胧逼近了一步,“你已经见过新的王,但你逃走了,不肯选他做王,对不对?”

我已见过那位大人,知晓了这一切。
胧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桌上的玉匕连同一叠文牍一起朝他砸去,是高杉用力拂袖将文案上的物件一并抛向他,而它们也不过是挨个撞上胧的衣摆,轻轻落地。

“闭嘴!是那个混蛋杀害了老师!”

“他也向我直言了此事。”胧双手合十小声念了些不知名的祈祷,继续道,“但我现在与你谈的不是小节,是大义。”

“哼,即使那是一个定将带来灾祸的王,也是大义吗?”高杉冷笑,“你在乎天的意志,那便来谈天的启示吧。那个混蛋杀害老师之后,我确实在他身上感到王气。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遍地尸骨,山川泣血的末日之象。”

“晋助,生灵各有职责,遵循自己的天命,世道才能自然流转。麒麟的职责即选王,有王乃有国。即使那是一个上天所定的亡国之君,带来毁灭的也应该是他,不是你。”

“去他的上天!明知那个凶手将把国家化为焦土,还要心安理得地助他坐拥屠戮万民的权柄,这种上天的帮凶,我才不屑!”

面对高杉激昂的怒喝,胧叹了一口气,将一个东西丢到桌上,新八仔细一看,只觉得所有气血都涌上额头——那是一副熟悉的墨镜。“他最后的愿望是回到你身边,好好看看你所辜负的人。”说完,胧无声离去。高杉痛苦地大口喘息,就像是即将溺毙在这宫廷之中,他抓起自己方才已写好的诏令想往外走,一个站不稳跌倒在文桌边。

新八慌忙去扶他,被他挣脱开,他嘴里胡乱说着:“要把……把这个令传下去,还有……快……快阻止胧,拦住他……银时,银时……拦住他,银时……!”

他呓语着银时的名字,又一次甩开新八的手,扒拉着桌角起身,另一叠文书小山也被拨得散落一地。狼藉一片的书斋中,高杉拖着凌乱的鳞袍,束冠也掉落一边,跌跌撞撞走向门边,冲进书斋的银时一把接住了险些再次跌倒的麒麟。

“喂,高杉?怎么了发生什么事?”银时紧张得差点破音,迷茫又着急地看着屋子、新八和怀里的人,看来这状况同样叫银时不知所措。怀里的高杉急促的呼吸声变得噎塞,甚至……呜咽?

新八轻手轻脚靠近了一点点,看见了比胧是叛徒这件事更令他吃惊的情景——大粒的泪珠自那深绿的眼中滑落,浸湿银时的衣袍,那个高杉,那个独断专横、心高气傲的高杉,在哭。

他一边哭,一边双手抓乱银时的袍子,声音哽咽地呢喃:“银时,我此番哭泣不是因为受到良心的折磨而痛悔。并不是,你知道吗?是恶意的天逼我流泪,迫我就范……我没有哭,也从未后悔……”

“嗯,我知道。”

“银时,我只有你了。这可恨的麒麟之躯……生来,就要奉献给国与王……但是只有你,银时,只有你是我自己的选择……!”



银时没再说话,作为应答,他用力抱紧怀中的瘦躯。这轻易就能击溃一军的妖魔用臂膀圈裹着他的麒麟,却又害怕弄痛他,像要吞下他,却又难以割舍。




2022.7.7




后记:
1.坂本和村塾成员们关系很好,但他并不知道高杉的麒麟身份。
2.祭祀部分是参考《九歌》进行的瞎编。在搜索哪类祭祀会需要血的时候,发现需要血、荤食等参与的“血食”本来就是中式祭祀流传千年的东西,期间参考到了《 中国宗教祭祀的几个问题:血食、焚香与设像 》(著:李天纲)这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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