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ices

又是那个梦。
高杉看到自己身处故乡的小镇，那个冷清的神社山顶。白昼的太阳没入影子之中，悬挂在天空变作奇怪的黑日。栀子花香浓稠得令人窒息，树影被黑日拉扯成了似生物又似植物的粗糙怪物，拖曳着身子一点点向高杉爬来。每解决掉一个身负虚血的天道众，怪物的影子就多一簇，而高杉无路可逃，山下的小镇早已被黑日流下的漆黑泥血淹没，涌上了通往山下的小路。

“是你杀的。”
一个阴影开口说道。

“将你的老师剁成肉，满足了吗。”
“用刀割开你老师的喉咙，满足了吗。”
“把你老师炸成碎片，满足了吗。”
“一次又一次杀死你的老师，满足了吗。”
阴影的声音融合成一片刺耳的回响，向高杉扑抱而来，他想要挣脱，却被无数双苍白的手紧紧按了身体。被阴影彻底吞没之前，怪物之上翻转出一个脑袋。是松阳，不——是虚的脸。




高杉猛然惊醒，有大约两到三秒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地。在战场或是敌人的地盘时，这样的散漫非常危险，只是现在身边已经没有人可以责骂他。

他先缩紧身子，确认刀被自己抱在怀中，视界这才跟着开阔：一些中古味儿的宇宙船内装和窗外漆黑的太空，还有几个面相凶恶的熟悉船员。看着那墙壁涂装剥落后露出的机械，和用布条系紧的排气管，他确信自己在正确的船上。船长是猩觉介绍的干私掠船的小弟，他的记忆只留在自己解决掉了藏匿在通天塔顶的天道众残余，现在不是满身鲜血地醒来，这群人大约是值得相信的。

“老板，你这就醒了吗？”船长靠了过来，一个红毛大猩猩的巨大脸盘塞满了高杉的视线。

“我睡着了？”

“从那个塔楼里出来，你就一头栽到地上，我把你抱回来的。”红毛猩猩手舞足蹈地解释，“我们直接开船跑了，你只睡了一个小时不到，我还吩咐小子们别来打扰你。就算嗑战斗药一周不合眼，药效过去后按理说至少会睡48小时。”

红毛猩猩一个月前开始协助高杉偷渡，他干私掠之前主营业务是走私，对自己地盘星域的关口了如指掌。这样的家伙没过多久就对高杉的态度急转直上，也不知猩觉向他做了怎样的人物介绍，现在红毛猩猩似乎深信高杉是已解散的春雨硕果仅存的狂战士，嗑一剂药就能七天不眠不休击溃一支军团。

当然，高杉只是靠合适的内应直捣黄龙。自天鸟船的废墟中复生为亡灵那日起，入睡成了令他抗拒的事，每一次睡眠都伴随着空洞的惊惧，他记不起梦境，也忆不起失去了什么。这次短暂入睡前他已有四个月不曾阖眼。

确认过了现状，高杉不再听红毛猩猩絮叨怎么替他换掉血衣，伸手要了情报终端查看联络人是否有新进展。过去总有人负责做整合，供头脑端的高杉更方便地从信息之海中决策，现在他得自己做这些了。“高杉家的小少爷离了他的乐高就寸步难行哦，要不要给你找个婴儿车代步呀”——某段古老的记忆在脑中浮现，当时的不悦到了现在竟也成了淡淡的乡愁，高杉不由得轻声嘲笑自己。

光电符号在深绿的眼瞳上快速掠过——旧天道众所属主星的大小新闻，黑市情报，进行不死研究会用到的物资流转情报，可疑的宗教团体情报——高杉以极快的速度对各种情报进行判别。最初的时候苦于情报匮乏，他只能靠莽，强行闯入那个最可能的地点，仅仅那一次行动他就复生了三次。但第一回得手后风向开始逐渐顺了起来，各个星球的反抗组织主动来接触，让计划最困难的部分得到支撑。验证来者的真伪是个难题，没有充足的对照信息源可用时，倚靠的只有高杉十数年在夜路摸索出的直觉，或是直接肉身趟雷。

他正忙活着呢，猩猩大呼小叫地发来一大包文件：“老板，你上通缉令了！”

光屏上展开的图用大字写着通缉令，显然很想标榜自己是通缉令，毕竟整个花花绿绿的版面设计太像竞选传单。图上的桂打扮得十分可笑，穿着西装戴着小胡子，手里拿着高杉还缠着绷带时的照片，也不知是何时偷拍的。背后站着常和桂在一起的白布妖怪，细心地戴着同款小胡子，手举对话牌写着“看到这个人请与这个电话联系。”说到底，这个通缉令上有整整三个人，到底通缉的是谁啊？

“他们真的很希望你和他们联系呢。”红毛猩猩把图放大，看到对话牌右下角用小字写了一行“拜托了快点联系吧我在电话旁待机呢”。

“ 哦。”高杉随即按下删除。

“喂！！那是你朋友吧！不回电话真的好吗？！”

“谁是他朋友。而且，电话写那么显眼，早就被闲人们打爆了。既然都着急到发这种通缉令，放着不管对方的联系迟早会找上门来。”

“已读不回也太绝情了，不愧是你，老板！”

红毛猩猩带着莫名其妙的尊敬回了舰桥，高杉却变得很难集中。桂发来的信息落下了杂念的涟漪，久违的那个世界的呼吸牵动了高杉本已止水的思绪。

他索性停下了动作，习惯性地摸出烟管。但是这艘船没有过去鬼兵队的军舰和第七师团的旗舰为他改装的专用通风系统，他没法吸烟，只能无趣地咬在口中。

这两年的日子里，高杉断绝了能和旧日的伙伴们产生交集的所有途径，无论是资源、情报、人脉，他清楚自己亲手创建的情报网络有多强大，所以只使用手表里范堺制作的单向情报搜集工具。追杀天道众这群残余的虚因子非常危险，不能让仅存的鬼兵队卷入其中。他如此说给自己听，但真正的理由心底再清楚不过了。

自己已经是死人，在天鸟船上被无数长枪施以磔刑，对自己造下的无数业障而言是再合适不过的死法。可是，纵使接受了现实，一旦看到那些人的脸、听到他们呼唤自己的声音，高杉也没有信心让自己不为所动。为此他斩断了一切，为亡灵的世界罩上厚重的壳，哪怕彼岸的人们费尽力气砸开一道缝，递进光与风——范堺不止一次把黑子野定期发来的情报打包发给这个情报工具的单向收信终端，春雨都已经解体了，也不知他们怎么会有此等默契做这种无用功。

那些情报里细细地写满高杉生活过的地域，熟识的人，变了与不变的风景。他将这来自彼岸的温度丢在一边，即使看见情报里提及那个总会拦在自己前方的男人，也绝不伸手碰触。

再会不过是徒增牵挂。死者对生者的牵挂毫无裨益，生者对死者的牵挂又过多贪欲。



含着无法点燃的烟管，高杉斜靠在了破旧的座椅上，本该枯渴的欲望与想求在他胸中静静熏染，却苦于无火，无法燃烧。
他收了烟管，掐灭了最后的一点回忆。



2023.8.10


参加2023高诞24h的短文。